“你记得小时候我报名投稿过新概念作文吗?”
言青川觉得肚皮上的松紧带印子浅了点,靠墙站果然是久经考验的减肥妙招。
“我记得你从小就文笔好,爱写东西,从老师到家长都夸你。”平次说。
答非所问。
她无声地喷了口气,半屈膝,确保后腰紧靠着墙,髋骨前移。听说这个姿势对矫正脊椎很有效。
但她没有深究他的答非所问。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她不是差点也不记得了么,言青川扯起一边嘴角。
“是呀,都夸我文笔好,文字优美,我还兴冲冲地要参赛来着”,她把肩膀展开。
“哦,是,你还用我电脑来着对吧,特正经”,他像是想到什么,声音里都是笑意。
“对呀”,靠墙站立的姿势,迫使她眼神只能直视。玄关边的墙壁正对通往阳台的折叠窗,纱帘拉开了半边,月色打在露台的栏杆上,一圈圈涟漪漾荡开去,“我还寄出去了呢。不过应该是落选了,后来就没回音了。”
“那是组委会没水平”,平次颇有求生欲,西西索索走动,不一会儿听见电脑开机的配乐,“问这个干嘛?不是还留下什么童年创伤吧哈哈哈”,他自己说出这个词都感觉好笑,“讲真,写文章是写文章,录播客是录播客,你不要瞎联想。”
言青川也抿嘴笑了笑,下意识就要扬下巴,“我没瞎联想。那次写得是挺一般的,但这次我录的播客可不一般。”
“行行行,好样的”,几声清脆的鼠标响,“刚刚看你这条底下留言挺多,一水儿的为你鼓劲,啧,这粉丝量,马上就得接电动牙刷广告了。”
“我自己都不爱刷牙,接什么牙刷广告”,她左右放松着头颈,走到折叠窗边推开,身体还惯性地保持了完全舒展开的架势。露台温度略比室内高,走动间隐约还有孜然和冷却的油腥气,“当时那篇投稿,我还第一个给你看了的,不记得了吧。”
“有吗”,平次略琢磨了一下,旋即不在意地说,“我肯定使劲夸来着是不是,天上有地下无的。”
言青川支出食指剐蹭了一把栏杆,确认不是很脏,才整个手肘撑上去,“你知道你其实从小到大很少夸我吧”,她眼神放空,看向对面楼。
齐蓝家的灯还暗着,看来他说的那个商务宴请轻易早不了。
“胡说”,点击鼠标的节奏一顿,他夸张地抬高声量。
“那就是能让你点评我的时候太少了,你都没印象”,她路灯下有一团横冲直撞的飞虫,光是看,都觉得浑身发痒。
“反正你总有你的道理,成绩好,过来人。我呢,就知道看不着调的小说,写没有用的文章”,她也不用他搭腔,继续说,“那篇寄给新概念的文章,我第一个就拿给你看,你看完转头就告诫我,以后少写这些言之无物的文字,要写议论文,要有观点。如果当时有’干货’这个词,你肯定就用上了。”
“言青川—”,平次肃着嗓子想打断。
“你听我说完,话筒现在在我手里”,言青川嘻嘻哈哈地反过来打断他。
“不过你说的最后都被证明是对的。上高中开始要求写议论文,我就很少拿高分,怎么写怎么拧巴。找着这份工作,你又老说我们时尚媒体虚无,看着光鲜,实际上就是产业链最下游,对呀,我现在可烦这些个虚头巴脑的明星、时尚、拍摄,什么艺术家设计师大厨,要多没劲多没劲。还有这录播客吧,我根本没想怎么经营变现的事,甚至网上碰到个杠精都得纠结半天,等过了最近这个劲儿,估计又半路放弃了。”
她再摆不出不在意的笑面孔,一股酸意像是从心脏支了一根单独的管,直通眼眶。
言青川停下来,努力稳住声调。
“反正你很少夸我,还每次都对”,实在说不下去,她只得以佯装“耍无赖”作结。
“言青川”,平次此刻的声音,特别像偶像剧里即将要让哪个公司破产的霸道总裁,“我能说话了吧?”
“谁也没让你不说话啊”,她嘟囔。
“你是二师弟吗?”,“霸总”一秒破功,又好笑又好气,默了两秒,“走哪儿我不说自己有个又漂亮又有才华的妹妹?有你这么倒打一耙的?”
“你那都是在狐朋狗友面前嘚瑟的”,言青川不买账,“欺负他们没兄弟姐妹。”
“哦”,平次沉吟,“我记下了,你说那些哥哥们是狐朋狗友。以后去小迪那吃火锅你怕是要结账了。”
“你严肃点儿”,她不满意地磕着栏杆。
平次没有细究心里那点说不上来的不自在,他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小阳台点了根烟。
“怎么,小时候这些事记这么久,真有童年创伤?”面对脱离掌控的话题,他通常习惯以攻代守,将局面拉回主动。比如现在,他不确定言青川前后扯这么些,要完成的结论是什么。
“创伤倒是说不上”,她毫无防备地跳进了他的问话逻辑,“就是今天被网友杠的时候,突然想到了。”
他诧异地“嗯”了一声,弹掉干燃了一大截的烟灰,“在你这,我就和那网友一个水平?”
“哎呀不是啦”,言青川烦躁地哼哼唧唧,“就是我兴冲冲做个特满意的事,结果还没怎么呢,立马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贬得一文不值。区别就是一个是网友,一个是亲人而已。”
平次眉头稍微松了松,吸过一口烟,半打趣地问,“我听来怎么还是你受不得批评,心理素质不过关哪。”
“服部平次!”她中气十足地叫出他的“日本名”。需要表达愤怒情绪时,两个字的名字总显得少了气势,还像在叫昵称,于是“服部平次”就成了言青川铺垫气势时的专用词。
“好,先不提这个”,他无声地笑,“你觉得我和网友杠你的心态是一样的?”
“哎呀不是啦”,一句台词翻来覆去重复,言青川有些气急,“你能不能不要一直问问题,每次都这样!”
平次面无表情掐掉烟。
“你到底想要听我说什么?把你的诉求说清楚,不要一到这种情况就只知道撒泼。”
话筒两头一齐静默。
他只听得到略比之前粗重的呼吸声。
但他不打算“救场”。
“我不是要从你这听到什么”,言青川终于开口,带着平次没有料到的冷静,“是我想你说给你听。”
“我听着。”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和你的评价体系不同也不丢人’这件事。你当然没有恶意,甚至还是为我好,因为你的价值体系是最普世最实用的,你觉得我有能力也应该进入到这个体系里来。”
“继续”,平次依然面无表情。
“但是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忽略了我的意愿。我打心眼里就抗拒唯结果论,可又很羞愧自己这么抗拒,甚至也觉得理想主义是可笑的。”
“青青,我从来没有贬低过你。”
“你看”,她兀地笑了一声,“到这时候我们都还在鸡同鸭讲。”
他不悦地又叫了一句“言青川”,“你不要情绪化。我不觉得在鸡同鸭讲,我在等你说出你的想法。”
我没有情绪化。言青川张张嘴,却没有说出来。
“但你一直在否定我,不管出发点是什么,落到我这里的感觉,其实和那网友没两样。你打心眼里不认同我做事的方法,不够实用,不够有性价比,前景不明朗。你想把我纳入你的成功轨道里去,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情愿,性格也不合适,我的意愿不重要,你总能拧过来。”
“从小我就羞愧,做不到你期望的那样,觉得丢人,自我怀疑。可遇到事情又习惯了找你帮着解决,躲在你背后生闷气。你根本什么都知道,可还是要逼我,说都是为我好。”
“所以你现在”,平次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找了个词,“决定推翻我了?”
“对!”,她想也没想,“我就是进入不了你们的价值体系里去,也不丢人。而且我比大部分人幸运多了,做点性价比不高的事情也不至于活不下去,毕竟有房嘛。”
明明该出声辩驳的,但听见“有房”的论调,他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这是你今天智斗网友之后的复盘?”
言青川知道他为什么笑,也没有太为此着恼。
“算是吧,一开始挺懵的,乱七八糟想了特别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糟糕。把播客传上去开始就紧张,都不敢看。”
“反击回去很痛快?”
“还行吧”,她回味了一下,“一个人完成反击的过程比较痛快。”
“纠结了挺久的?”
“可说呢,跑出去一个人吃了顿烧烤,好惨哦。”
“哟呵,能一个人下馆子了,还吃的烧烤,挺能啊。”
“就是。平次同学,我是不是进步很大?”
“还行吧。”他依样把这句话还回去。
“你是不是要说,这种人就不要理,花情绪在他身上都是多余的?”
“换我确实就不理会,我如果对自己的东西有信心,别人说的就都是废话。”
“哎,我这不是一开始没信心嘛。你不是还笑话我来着,要做三分钟看韩剧。”
“又记仇了”,平次笑说,“这回是成年创伤?”
“到底是谁记仇?”
“青青,对不起啦。”
“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我从没有要,否定你,你知道吧。”
“知道啦,你是觉得我孺子可教。”
“对,孺子可教~”
“可回头想想又好奇怪”,言青川向半空伸出一只手,有风沿着手掌与指缝淌过。
“什么?”
“你要是再严格一点,再狠一点,说不定就被你拧过来了。可你老在关键时候纵容我,一副什么都有你兜着的好哥哥样。”
“我本来就是好哥哥。”
“切——”
“服部平次,先不跟你说了。”
她突然探出去半截身子,朝着外面猛招手。
“我看到我邻居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