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归位,察觉到身下一片柔软,莫问迷茫许久,才想起自己似乎在家附近摔了一跤。
“小白?忠伯?”她嘶哑着声音又喊了两嗓子。
“……”没有任何回应。
侧耳听了片刻,四周并没有任何特殊声响。上下检查一番,发现身体并无大碍,直起身子往床尾挪去,下地,伸长手臂,走了几步,往前一探,正好摸到书桌,指尖朝前移动,左手边摆放着一摞竹简,右手触碰到一卷半展开着的书简,显然主人没读完,触到雕刻的字体,莫问嘴角微抿,食指和中指顺着纹路读了读,正是没读完的《脉经》六卷“五脏六腑病证”。
清楚在家,莫问却没有半点舒心,没人在身边,她不知道她耽搁了多久。想着山上那人,莫问毫不迟疑地绕开座椅,熟门熟路地转出房门。
揉揉空着的肚子,喝了一碗水。想了想,又转回自己房间取了些银两。莫问背着竹篓刚踏出院门,一个人忽地迎了过来。
“阿问,你醒了?”
听出声音,莫问也唤了声:“徐诺。”
“快救救我阿爹!”
徐诺一家和莫问家相隔不远,算是这山里唯一的一个邻居了。
“徐叔叔病了?”
“前几天下雨,家里四处漏水,他上房顶盖屋,不小心摔了下来,当场就咳了血……”徐诺眼睛红红的,说到后面,言语间明显带着哭腔。
莫问听到后面也忍不住担心起来,连忙打断他。
“快将我的药箱带上,具体情况路上再说!”
徐诺风一般的冲进屋子,又风一般地冲了出来。
“我背你吧。”说着将药箱往胸前一跨,不等莫问回答,半蹲着身子背起莫问就往自家方向跑。
莫问趴在背上觉得实在别扭,恨不得马上下来,但想到那伤者与他的关系,又沉默了。
父——子!
莫问从来不敢肖想前面那个字,因为身世,她从不在那个字后面填字组词;后来长大些她还天真的想,为了那人,她可以接受允许……在那个字前组个词。可那人却说她不配……
路上莫问了解到自己摔倒昏迷,竟是被徐婶所救。这两年许诺家里有伤病,都是莫问给医治的,但这次莫问上山却一直未归,无奈之下徐诺只好从外面请了几个大夫,但都说治不好,徐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外出寻得,也因此救了她。
生在长在山里的小伙,力气本来就大,徐诺心里又着急阿爹,一路健步如飞,两家相距本来就不远,很快就到了。
两人刚到,徐婶就迎了过来,她扶着门框,哭泣道:“阿问,大夫说你徐叔没救了……”
莫问张了张嘴,还没想出一句安慰的话,人已被徐诺直接背进了里屋。
徐叔被安置在一张宽大的旧床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青色的眼窝微微深陷。当然这些莫问是看不见的,她只会注意到,他轻伏的呼吸,虚弱的脉搏。
一室寂静,徐诺母子屏气凝神地注视在前方。莫问坐在床前心无杂念地号着脉。
“掀开徐叔的衣服,瞧瞧他胸腔左右情况如何。”
徐诺揭开被单,忙道:“胸口左边青紫一片,右边有一道划伤,但并不严重。”
莫问想了想,附耳贴在胸口听了听,半晌吩咐道:“把我的药箱拿来。”
片刻又问:“家里还有酒吗?”
徐诺娘连连点头:“有有有!”
莫问将刚写好的方子,交给徐诺,“去镇上抓药。上面部分草药是针灸后沐浴用的,一个时辰之后便要用到。”
吩咐完徐诺,莫问低垂着头翻出药箱里的银套,再一根根地拔出银针放到酒中消毒。
“徐婶,麻烦你将徐叔的上衣除尽。”
徐婶应声除去衣物,又听她道:“再烧桶开水凉着。”
转身出屋时,徐婶回头一撇,正好瞧见一根泛着冷光的银针扎在老伴胸口,眼睛一红,蓦地滚出一串儿泪珠。眼见一根长针又要落下,哽咽一下,忙掩嘴跑了出去。
低低的哭音由近及远,莫问心无旁骛的扎着银针。
大半个时辰后,徐诺拧着几包药走进屋子,抬眼就见十来枚银针微颤颤地钉在阿爹身上,每个父亲在孩子心底都是山一般的雄伟形象。徐诺何曾见过阿爹如此了无生气的模样?鼻子一酸一热,眼眶跟着就湿润起来,徐诺忙咬紧牙关,生怕自己哭出来。
瞅见一旁安静的几乎不存在的莫问,徐诺吸了吸鼻子。
“阿问,我回来了。”
莫问点头,接过他手里的药,辨认好药,又取了两包出来,分别交待了那些药的熬法。
不多时,一股带有药草的香味从屋外飘了进来,顷刻间,徐婶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阿问,喂不进去。”徐婶和徐诺两人各喂了几次,药都顺着徐叔的嘴角流了出来,半点没有喂进去。
徐婶见她愣了下,以为她没听到,正要再说,莫问忽然起身,在徐叔身上一点,床上的人忽然张开嘴,无意识地吞咽着嘴边的药。
喂完药,拔了针,徐叔依旧没有醒来。
徐诺在阿娘的帮助下,终于顺利将阿爹抱进了药桶。为防徐叔呛水,徐诺也跟着坐了进去。
莫问收拾药箱的时候,徐婶张罗饭菜去了。
“阿问,我爹……?”
莫问抬头,安慰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阿问……”
莫问和徐诺一家从前其实来往的并不多,只是那个人走了之后,莫问才开始和他们接触。不过就算不认识的医者听到他这语气,也能明白他是想要一颗定心丸。
“徐叔的外伤,之前请的大夫已经处理好了,只是他的内脏……肺部伤的有些严重……”想到徐婶在那种危机时刻,不但背回晕倒的自己,还好心的替自己换了衣服,莫问脸上闪过一抹异色,“药浴后我再换种针法试试,一定还你一个健康的阿爹。”
徐诺点头,竟忘了她眼睛看不见,直冲她裂嘴傻笑。
日落月升,月沉日起,如此两天之后,徐叔终于醒了过来。
“醒······醒了?”徐诺娘竟兴奋的有些不知所措。
对上那双尚处迷离状态的视线,徐诺也有些不可置信。“阿问,我阿爹醒了?”
白皙修长的指尖搭上脉搏,片刻又缓了只手,“嗯,再吃几服药,修养些时日就没事了。”
徐氏一家顿时对着莫问千恩万谢起来。
莫问重开了几副方子,又细细嘱咐一番,临了,她忽然轻轻拉了下徐诺。
“阿问?”
莫问展开空闲时写下的方子,道:“等下你去拿药时,能不能帮我也买几味?”
徐诺眼底闪过一丝不解,莫问做事向来亲力亲为,很少会让旁人代办的,余光瞥见她神色疲惫,联想到这两天她不眠不休地替阿爹治病,忙应了声:“好。”
莫问道了声谢,就要告辞回家。
“你家里还有米吗?要不我顺便给你买回来?”
经他一提醒,莫问一拍脑门,竟忘了这茬,又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徐诺和莫问年纪相仿,小时候也一起玩过,只是一次他偷偷带她去了趟茶馆之后,回来之后莫问性格就开始变了,两人的关系也渐渐疏远了。是以他很久没见过她如此孩子气的动作了,此刻见她拍脑门一副懊恼的模样,不觉莞尔。
“你救了我阿爹,我还没谢你呢!”
莫问讪笑两声,道:“那你买回来直接送我家里,我先回去睡一觉。”
见她确实疲乏,徐诺忙敛起玩笑之色,道:“好,你先回去吧,米我直接送你家去。”
◇◇◇◇
莫问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洗完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路过厨房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徐诺已将米药送了过来。
做了些干粮,分了两块给小白,又把先前准备好的衣衫和米药干粮,分别包好放进竹篓。
临出门时,一只白色信鸽飞扑而来,停在莫问肩上。解开信鸽脚上的信纸,指尖轻轻触上那几行尖锐之物留下的雕刻痕迹,那是忠伯的来信,他终于找回贞姨了,两天后就要回来了。
眉目微展,莫问伸出手抚上信鸽洁白柔软的羽毛,终是忍不住会心一笑。
看来这空寂的深山,要办喜事了!
几天没下雨,山路干爽不少,又或许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次上山,莫问登得颇为轻松。
不及午时便已到了山洞,小白将莫问带入洞口,低低呜咽两声找了个角落,就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一旁。铃音一停,洞中一下就安静下来,莫问站在原地,静静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没有烟火味。
眉毛微紧,难道小白带错路了?
正要开口唤小白,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树叶碰撞的“哗哗”声响,头微侧,泥土与草木的味道被送了进来,风过之际,一股若有似无的气味飘散在莫问鼻间,虽是弹指间,却已足以让她辨出那是龙蕨草残留的气味。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寻去,锅碗出现在云雾山的各大洞里不能说明什么,但那药渣……莫问拾了一小撮,捏到鼻下闻了闻,确实是这里,没有走错。
放下竹篓,莫问唤来小白,在附近搜寻一圈,没找到离魄,她又回到洞中,将竹篓里打包好的物品一一排放出来,她手里的动作不快不慢,好像不着急也不担心。
摆放好东西,她又将锅碗装进竹篓,拄着铁杖凭着记忆转到溪流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莫问挽起袖子,就开始清洗碗筷。
头顶的阳光照得溪水波光粼粼,水中的倒影歪歪斜斜,她手里的动作却一丝不苟,她洗的很细致很认真。洗好锅碗后,她又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覆在锅上,用细绳绑好,又以碗盛水往里到,然后将米放到其中洗净,放进碗里,又以此法盛了大半锅水。
回到洞中,她站了一会,又开始熬粥;熬好米粥,又开始熬药……一切都做的那么井然有序。
米粥渐渐变凉,药也慢慢冷却。莫问沉默地坐在羊皮垫上,她的头微微低着,不知想着什么。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小白哼唧着在她脚边转来转去,莫问终于动了。坐的久了,她的脚有些发麻,揉揉腿,起身将那早已冷掉的米粥分了一半给小白,剩下的端起一口一口喂进嘴里。
日落西山时,莫问又开始重复中午的动作,洗碗筷、做饭、熬药,只是这次她没等粥彻底冷掉,就开始与小白分而食之。
太阳缓缓升起,伸出手臂,感受到指尖那抹温暖,莫问知道新的一天来了。
外面鸟叫虫鸣,吃完早饭,莫问留下衣衫、干粮和药草,背起竹篼,唤来小白,一人一狗步出山洞,到山间采药。因为知道忠伯明天带贞姨回来,这次她没采多久就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