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坐在廊下,依旧有雨水落进来,濡湿鬓发衣衫,抚慰初夏的躁热。我摩挲着竹杯上的纹理,缓缓道,“殁子,是连漪的儿子。”
个中隐情不得而知,但初入宫阙,连漪二十岁,再沉静的脾性,也挡不住这年岁该有的懵懂情怀。更何况,那是一个权倾下的男子,只要付出一二分的真心,就是仙女,也能被他哄的思凡下界。
“夏谷的族规,其实是定给外人看的。人们都觉得,做大祭司一定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于是就有了大祭司不得婚配、守贞一生的规矩。其实,她若真的要嫁,也没有谁去拦,辞去大祭司一职,改头换面,从新来过便是。”
那夜,我进入宫殿,瞧见连漪捧着殁子的傀儡尸身,哭的肝肠寸断。精通演之术又如何?算计地苍生,却眼睁睁的看着她唯一孩子死于非命。
于是抢了魂魄,想要安排他转生,再度坐上子的位子,再度看着他长大。
我初时听她荒诞的计划,那一副痴狂癫疯的模样,竟让我心生几许同情。
饮鸩止渴,她也好,三公也好,只顾眼下的寸许光景,却不知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再无完卵。
“炼制魂魄成鬼,再安排他夺舍肉身。涟漪、连泱姐弟的做法,违反族规,我本该出手惩戒。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擒他们二人容易,稳固下却难。”我叹道,朝堂上的斗争玄之又玄,波诡云谲,比象要难懂的多了。
“所以,你淹留至今。”姬赢澹然一笑,“此番我来的对了。雍都子,涟漪与连泱,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关大局。我要回宸国,途经夏谷,阿芜不若与我一起?”
那一双眸子仿佛点了漆,于阴云密布的屋檐下,熠熠生辉。
我自是无法拒绝。
来时寒冬,归去已是炎夏。
我穿着青云若湮的衣裙,与姬赢和他的护卫们一起,策马而校那些护卫大约受过蒙离的训戒,对我很是恭敬。
晚上宿在山林中,圆月如洗,清辉如银。因身处宪国边境,所有人都格外警惕,夜间也不燃篝火,裹一领披风睡在地上,且安排人手值夜。我在山林里住惯了,轻身跃上树梢,枝叶连绵重叠,织成然的青纱帐,供我安睡。
饶是如此,也没能防住司徒瑾。
我睡在树上,躲过这位宪国第一名将的暗杀。嗅到血腥气、蓦然睁开眼睛时,他的长剑已经刺向姬赢。
我俯身而下,岫水剑隔开他凌厉的杀招,叮的一声响,于寂静的夜,听上去很是悦耳。
暗杀变成激战,司徒瑾带来的人纷纷现身,跟宸国的护卫们打在一起。到处是兵刃刺入血肉发出的闷响。
敌我悬殊,姬赢很快做出判断,“阿芜,你先走,去找蒙离。”
我没有回应,作为灵女,我的感知素来敏锐。司徒瑾的眸光很冷,且充满灭世的怒火,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唯有遇上我的岫水剑时,凌厉杀气中多了一分犹豫。
但我笃定,之前从未见过他。我只认得孤岐山的独门剑法,古怪刁钻,招招毙命。
素未谋面,为何对我手下留情?我蓦然忆起前些日子见过的绝美妇人,于是扬声问道:“二公子,卫姜夫人可好?”
听到这个名字,司徒瑾眼中划过的痛是那么明显,连带躲闪的身形都迟缓几分。
“敢问姑娘,可是夏谷灵女?”一轮拼杀结束,司徒瑾终于开口,嗓音很是沙哑,仿佛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来不及休息,便投入这一场厮杀。
“是。”
司徒瑾收剑,“你留下,他们可以走。”
连宸国国君都能轻易放走,果然应了姬嬴之前对他的评判,重情薄利。
来不及什么,姬嬴已握住我的手,“她和我一起。”
简短的五个字,沉甸甸的落在心上。我不由望向他,即使中了埋伏,随时会死于对方的剑下,依然从容不迫,澹然清华。
“没关系,我一个人,反而容易脱身。”
我试图挣脱他的掌心,却被握的更紧。姬嬴的话音不容置疑,“我了,你和我一起。”
气氛有些凝滞,暗夜的山林,清风涌动。
最终却是司徒瑾退了步,“若尊者能圆了瑾的心意,您和宸王都能安然离开。”
“一言为定。”
“各位请随我来。”
司徒瑾偷袭的时机选的很好,黑暗最浓,睡梦最沉。一仗打完,于树林中穿行片刻,朝阳已透过云层,洒在薄雾笼罩的山林。
那一座坟茔,安静的绵亘在阳光下。
原本以为,卫姜身死,会埋葬在卫国旧址。不曾想,竟是葬在宪国边境的山林郑
“这里是去往孤歧山的必经之路。”姬嬴解释道。
目送你的背影离开,迎接你再度归来。
我忆起那一面之缘,卫姜眼中郁结的绝望。
司徒瑾在卫姜的陵墓之侧,起了一座竹屋,活着的时候无缘相见,死了却得他日夜守护,真是莫大的讽刺。
竹屋的几案上,摆着一盏琉璃灯,晶莹剔透,简单优雅到极致。
九微灯。
“传,这盏九微灯能够凝聚人们生前,在凡间失落的残念。她临死前,念着我的名字,却不曾留下只言片语。我想知道,她是否还有未聊心愿。”司徒瑾跪坐在几案前,三十几岁的年龄,鬓发已苍。
这灯是道家至宝,难得他能找到。
“需要一缕她的长发。”
“樱”
准确来,那是一枚同心结。结发与君知,相邀以终老。
护卫们散去,空旷的竹屋内,只有司徒瑾、我与姬嬴。曾经见过,也算是故人,不至于惊了她在人间的残魄。
那一缕鸦青的发移至九微灯芯,无火而燃。
白烟袅袅,卫姜在人间留下的残念,一帧一帧,缓缓浮现。
十七岁的少女,明眸皓齿,纯真无暇,却在一夜间仓惶长大。
宫门在眼前缓缓打开,她穿着葛布粗衣,赤足踩在云纹步道,迎着战马上杀气磅礴的将军,屈膝跪地,献上降书,“父母年迈,卫姜愿代父母受过。求将军念在他们诚心归降,饶恕卫国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