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宫中照例举办夜宴,皇子王孙、公侯重臣凡接到诏示的均盛装出席,与皇帝共同守岁迎新。
按照宫中的规矩,进宫的王妃、诰命只可带一名侍女,护卫等一律只能在宫门外等候。紫冰听说,又想起前日之事,便主动请缨充当侍女一同进宫。
宫中年宴,自然是盛大非凡。太监宫女引领着各位王公大臣及家眷鱼贯而入。殿中座次皆按品级,或一人一案,或两三人一案,王公在前,家眷几案在后。
前排的几案上摆着果盘,皆是一色的用橘子柿子堆成的金字塔,橘子在下、柿子在上、塔顶中间插着柏树枝。
紫冰觉得这样摆型有些奇怪,忍不住笑出来。
“冰儿。”紫云低声提醒。
紫冰见殿中来人不多,也不甚在意,躬身笑道:“这摆盘之人少了些雅骨,摆成这样?”
紫云笑说:“过年不过是图个喜庆,要什么雅骨?这果盘是寓意吉祥。你从上至下读读看。”
“柏——柿——橘——百事吉?”
正说着,前排有官员向八王贺道:“万事如意!”
八王回了礼,随后扭头对紫冰说:“人多了,紫冰别跟在咱们府里似的由着性子胡闹。”紫冰只得直起身规规矩矩地站着。
大臣们来的时间虽不甚相同,短时间内都到齐安坐了。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才在内监的前呼后拥下姗姗来迟。随着一声“皇上驾到”众人都起身站立。待皇上坐定,众人向皇帝磕头叩拜,恭祝新年。皇上心情上佳,赐花给众人簪花以贺,众人再拜。刚坐下皇上就举酒嘱客,众人忙又站起身举酒参拜。如是重复,待三杯喝完,酒宴方才开始,宫女上菜、宫娥起舞,君臣同乐、其乐融融。紫冰早已厌烦,趁着上菜的队伍混出了大殿。
所有的热闹都集中在大殿那一块,殿前广场除了侍卫便再无他人。紫冰只得往后宫方向逛逛。
宋皇后是皇上的嫂子,因为她在,就无法彻底摆脱太祖的印记。所以皇上面上尊重,年节宴请从不邀她出席。宋皇后心知肚明,又担着“开宝皇后”的称谓,自身也知羞耻,除了非得女性主持的荷花节,其他年节也都避而不见。紫冰想着宋皇后年关无聊,打算去看看她。
正在雪地里走着,听见有人念:“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是谁在朗诵?这《出塞》的意境与大年夜的气氛真是格格不入。紫冰忍不住停住脚步,四处张望,原来是一个小太监蹲在雪地里边画边念。
紫冰兴起,跳过树丛走到近处。小太监用枯枝在雪地上横横竖竖画着好多格子。紫冰弯腰蹲下,才看清“楚河汉界”四字,原来是棋盘。用雪捏成饼状,用树枝再划上字就是棋子了。
紫冰没想到还有这般爱棋的人,冲他笑笑:“你怎么在这下棋啊?”
小太监见她一副侍女装扮,毫无顾忌,坦言道:“我刚学的。这会儿大家都去前边伺候了,我没事。练练。”
“我跟你下。”
“你会?”紫冰笑着夸张地点点头。
没半盏茶的功夫,尽管紫冰很让着他了,小太监仍不知该如何继续,甚是苦恼。
紫冰莫名地对这个小太监很有好感,安慰道:“别灰心。刚学都是这样的。我教你吧?”
小太监直起身两眼放光,喜形于色:“真的?太好了。”说着忙收敛笑容,恭敬施礼。
紫冰以为要拜师行大礼,正要说使不得,却听小太监道:“给李顺容请安。顺容吉祥如意!”
紫冰回头才知道有人经过。紫冰没行礼,那人也不介意,悄然远去。
看着紫冰有些愣怔,小太监安慰道:“没事。李顺容脾气好,从来不为难咱们。”
“她不用是去侍宴吗?”
“先皇的妃嫔不用去侍宴。”紫冰想起这个李顺容她是见过的,急忙赶上去:“顺容留步。”
李顺容没有认出紫冰,紫冰施礼道:“顺容新岁吉祥、平安顺遂!”
“罢了。你去吧。”
紫冰跪下叩拜,李顺容疑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顺容雅量,晚辈紫冰不知深浅,曾在荷花会上冲撞顺容。”
李顺容一脸漠然:“都是过去的事了。”
“晚辈无知妄言。近些日子读了些书,才知道蜀中久安,赋役俱省;百姓当真富庶,斗米三钱;孟昶并非荒淫不堪的暴君,去国离乡时百姓恸哭,还留下了‘哭王滩’的地名。只是大势所趋……至于花蕊夫人,她一介女流在茫茫乱世,又何尝能左右的了命运。当真可惜!”
一番话说得李顺容很是动情。紫冰又道:“我知道顺容与花蕊夫人感情颇深,下次拜祭之时还请顺容转达晚辈的歉疚之意。顺容保重!”
小太监见紫冰说了半天,好奇地问:“说什么呢?这么久。”
“没什么,道个歉。来吧,咱们接着下。”紫冰猛想起不知道怎么称呼小太监,“哎,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神秘兮兮地指着棋盘笑:“我的名字就在这棋盘中,你猜?”
“楚汉?”
“你还挺聪明的,不过不对。”
“不对还聪明?”
“我姓秦。我哥哥叫秦楚,我叫秦汉。”
“哦。你哥哥也在宫里?”
说到哥哥,秦汉登时来了神气:“我哥哥他是从军打仗的。金戈铁马多威武啊!我做梦都想和哥哥并肩作战。”紫冰想起这话云龙也说过,他也想和兄弟一样驰骋疆场,只是人生难遂人愿。秦汉一时自失起来:“可惜我……”
正说着,秦汉忽然一把揽过紫冰,按着她的头低下去。两人俯身树丛中,一个内侍领着几个太监走过:“快点快点,官家兴起,正等着弓箭呢。一会儿,你们可要当心点抬。”
待人走过了,紫冰直起身见秦汉的手依旧在她肩上搭着,一抖肩膀:“男女授受不亲!”
秦汉有些委屈:“我是太监。”
“太监也是男人。”
秦汉低头喃喃道:“不是男人。我们太监低人一等。”
紫冰本是斗嘴取乐,没想到说到他的伤心事,忙安慰说:“怎么不是?蔡伦改进造纸术,没有他,哪有今人的便利?还有司马迁著有传世佳作,虽然身体残缺,但当真比男人还男人!你也行的。”
“我怎么能行呢?连下棋都不会。怎么能上战场?”
“下棋跟上战场比起来,那都是小巧。你得学兵法。还得练练功夫。”紫冰明知不可能,却一个劲儿地鼓励他。
“你到底是谁,是宫里人吗?”
“我是南清宫的。我叫紫冰。”紫冰又教了秦汉几招棋,见几个太监抬着东西过来,道:“这儿来来往往的,咱们换个地方。”
紫冰和秦汉刚跑出来,就碰上适才经过的李顺容神色慌张地尾随几个太监要往前殿方向去。
“李顺容这是做什么?”李顺容不理,依旧仓皇向前追赶。
“顺容,您是不是不舒服?小的扶您回去吧。”秦汉缓和道。
李顺容哪里管他,又往前行了一段路,慌乱间玉簪跌落石阶折断了。李顺容一下子沮丧起来,坐在墙根抽泣起来。紫冰和秦汉旁边守着她。
她失意了一时,忽然拉着紫冰:“你不是宫里人,是吧?”
“顺容,我是南清宫的人。”
李顺容犹豫片刻,有些语无伦次地耳语道:“那是射死花蕊夫人的弓箭。尘封了十几年……那把弓是带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