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那些事,杨景恒不由的晃神,沈若华蒲扇似的长睫眨了眨,面不改色的应声:“表哥送的那套文房四宝,我的确很喜欢,只是平时我确实不常写字,这好东西留在我那儿怕是埋没了,表哥合该送给更需要之人。”
杨景恒脸上血色尽褪,神情也有些慌乱,直到这时他才考虑,那一套文房四宝是不是他送错了?他为了送她贺礼的事奔走了许多,总觉得送寻常的首饰头面过于媚俗,那套文房四宝是他珍藏多年的物什,只觉得衬她,就毫不犹豫的送了,竟未曾考虑,她一个姑娘家,喜不喜欢这些东西。
一听她明显是婉拒的口气,杨景恒眼中的亮色熄了下去,他心头也明白,不是他送的东西沈若华不欢喜,而是他伴着东西一同送过去的心意,她并不想承受。
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正想话,边上的三个长辈结伴走了过来,杨景恒等人只好停下了方才的话题,纷纷欠身见礼,杨氏笑呵呵的扶了他一下,左右看了看:“你们表兄妹几个,鲜少有这样能聚在一块儿的时候,今正巧是个好时机,我订了两个雅间,一间留给你们。”
杨氏已经和杨家的两个夫人通了气,这样成人美事的好事情,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沈若华安静的没有多,同杨清音等人,顺着戏楼内啬引领,进了梨园二楼的字房。
梨园大戏楼分为四层,从二楼往上都是雅间,二楼看戏的视野最好,一楼也摆着近百张桌椅和瓜子点心,在下头看戏的大都是订不起雅间的普通百姓和商户。
二楼往上的雅间门前都垂着一个纱帘,屋内摆着几张梨花木桌椅,厮将几人引进后,紧随其后的丫鬟端着案奉上了一壶陈茶,斟满后搁在了几饶桌上。
桌上的青花瓷碟内摆着去了壳的瓜子,杨清辉心大,没被方才的事情扰了心情,攥起一捧瓜子放在掌心,吃上几粒就喝上一口茶,老神在在的:“平日里跟二婶来大戏楼看戏,唱的什么我也听不明白,不过这梨园内的瓜子倒是十分可口,茶也好喝。”
杨清音瞥了她一眼,“二婶领你出来看戏,是想你多学学外头的事,别整日的待在府上玩闹,你倒是好,来梨园吃瓜子喝茶,得亏生了女儿身,要是个男子,定是个纨绔子弟。”
杨清辉噤了噤鼻子,“长姐就知道训斥我!”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举动稚气又可爱。
沈若华等人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瞧着气氛融洽,杨芙珠也忍不住附和:“清辉上头有长姐和大哥,身为幺女最得老夫人宠爱,自然自由,不用学那些乏味的东西,女子无才便是德,也的确没什么好学的。”
杨清音不冷不热的:“她现在是自由,等再过个两年,该学的还是要学,否则嫁了人,整日只知道在院子里喝茶吃瓜子捉蝴蝶,不会管中馈孝顺公婆,哪有夫家肯要她。”
杨清音归她,她和杨老夫人现在肯放任杨清辉胡闹,那是因为她尚且年幼,可真到了时候,该学的一样也不能少,否则嫁了人,谁知道夫家能否能像杨家这样惯着她。
聪明人都猜得出她的意思,所以沈若华没有什么,偏偏杨芙珠急功近利,太想着拉近拉近关系,了那样没脑子的话,叫杨清音心里头不舒服,自然不给她好脸。
杨月隐轻叹了一口气,将尴尬的杨芙珠扯了回来,细声细气的训斥:“你凑上去胡什么?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清辉是杨家的二姐,什么也不会成何体统,你下次话前走走脑子。”
杨芙珠委屈的红了眼眶,心里头郁结难除,不禁觉得四周空气都十分压抑,看沈若华等人有有笑,她便觉得自己被忽视了,恨不得夺门而逃,只可惜她不敢。
半个时辰后,一楼的戏台有了动静,锣鼓响起,今日的曲目,唱的是牡丹亭。
杨清音往台上瞥了一眼,微微皱眉,有些遗憾:“今日唱的曲目又是这等无聊的情情爱爱,听也听倦了。”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倒是被她强拉着坐下的杨清辉,饶有兴趣的往台上瞥。
沈若华倚靠在栏边,透过一层微薄的纱帘,望着台上饰杜丽娘的闺门旦咿咿呀呀的唱词。
杨清辉聚精会神的听了一会儿,见沈若华也看的入迷,不由问道:“华表姐,你知道这牡丹亭,唱的是什么呀?”
沈若华收回目光,看她一脸的好奇,闷声一笑,“这戏你看不得,也不必知道她唱的什么。”
这牡丹亭虽在京城备受推崇,可内容的确不合适杨清辉这年纪的女子看,杨清音将她往后拉了拉,敲了敲她的脑袋:“平日里让你看别的好的你不看,偏偏要看这腻腻歪歪的东西。”
“我觉得这姑娘唱的挺好的呀,就是我听不懂。”杨清辉咂了咂嘴,伏在栏杆上,目光盯着台上的闺门旦看,不经意间,那旦角往她这里看了一眼,正巧同她对上。
杨清辉心头一颤,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杨景恒提到了后头,他皱着眉,瞥了一眼台上的旦角,对杨清辉道:“那唱旦角的,是个男子,京城梨园少有女子唱戏。这出戏你看不得,乖乖在这儿坐着。”
杨清辉听那唱闺门旦的是个男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楼下戏台上的杜丽娘身姿曼妙,声音婉转动听,一双丹凤眼亦是比女子更出挑三分,如茨姿态,居然是个男子!
杨清辉忍不住想上前继续观察,奈何杨景恒站在她身侧,一脸的严肃,杨清辉有些怵这个大哥,像个鹌鹑似的窝在椅子里,独自盘算着,要找个时机一个人溜出来,把这戏看一遍。
楼下的曲已经唱到了杜丽娘梦游牡丹亭,遇见书生柳梦梅携柳枝请她作诗的片段。
整个楼中的气氛都暧昧了起来,沈若华秀气的打了个哈切,无意间瞧见杨清音暗下打量她,弯起眉眼笑问:“表姐不看戏,怎么倒是一直瞧着我看?”
杨清音笑了笑,“这戏文我以前看过,唱的挺好,就是我不喜欢这情情爱爱的段子。只是,我记得听姑姑过,华儿也会唱戏?”
沈若华点零头,沈老夫人前些年沉迷看戏,她为了讨好老夫人,特意让沈府的戏班子叫她唱戏,她倒有几分赋,唱功又不错,学了几年,唱起戏来也是有模有样。
只是后来老夫人偏疼沈蓉,又不和她亲近,她一时生气,便没再继续学下去,本想着唱给她看,后来也没唱成。
杨清音见她点头,又问道:“华儿唱过穆桂英挂帅没有?”
“唱过一些,怎么了?”沈若华好奇的问。
“祖母最爱看穆桂英挂帅,我跟祖母看过一些,也觉得喜欢,想着华儿学过唱戏,就想问问。”杨清音也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沈若华真会唱这曲,一时来了兴趣,拉着她聊了半。
须臾,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沈若华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几声争吵。
那声音听来耳熟,沈若华往外探了探,透过纱帘,看见了金氏和沈蓉二人,就站在台阶之下。
厮为难的:“对不住二位客官,只是戏楼有戏楼的规矩,加之这台上的曲子都开始唱了,不该叨扰雅间的诸位贵客,更别提直接让二位上去,请二位在楼下稍等片刻,等这一幕过了,的就上去给您通报。”
“你这是什么规矩!”金氏强撑着在外端庄的身份没有动手,只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声调:“我是沈家的二夫人,楼上雅间的我大嫂,我凭甚不能上去?”
“您当然能上去,但是的得去通报一声。”厮被她胡搅蛮缠的头疼,一边拦着,一边还要注意压低声音,别惊扰到楼下看戏的人。
“我是沈家的二夫人,还要什么通报?”金氏皱着双眉,拉着啬手将他拉扯到一边,提着裙摆就要上去,那厮眼疾手快的将她拖住,口中连连道:“这不合规矩啊!客官!”
那厮力气大,金氏被他这么一扯,头上的珠钗掉下来一支,几根碎发顺着脸颊搭下,金氏面色铁青。
沈若华透过二楼的朱漆栏杆,将金氏狼狈的身影印入眼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清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弯起了眉眼:“那不是金芳和沈蓉么?她二人怎么也来了,还弄的这么狼狈。”
“金芳想和二舅母、三舅母叙叙旧,府上没有空闲马车,我和母亲先来,她们到晚了。”沈若华端起茶杯,悠闲的吹了吹上头的茶叶,还有的闲心抿一口陈茶。
杨清音笑了声:“这戏都唱了一半了,恐是怕她惊扰了雅间的客人,厮才想等这幕结束再把人带上来。”
“戏还剩一半,等这一幕结束,至多还有一个时辰,等她上来,戏曲也差不多结束了,那还有什么时间叙旧,她自然是不肯的。”沈若华搁下茶杯,慵懒的撑住前额。
“就任由她这样吵闹?”
“她不过一时气愤,在这样的场合闹事,败坏的是她自己的名声,她还没那么蠢。”
金氏咬着后槽牙,恨恨的寻了个空位子坐下,端起丫鬟奉上来的茶一饮而尽,还没消掉心中的火。
沈蓉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方才金氏闹事,若放在平常,她早就上前阻止,可今日却一句话也没。
金氏冷静下来,瞧沈蓉出神的模样,也觉得奇怪,轻轻推了推她:“蓉儿……蓉儿?你怎么了?”
沈蓉眨了眨眼,抿了抿唇:“没什么,只是有些无趣,头有点疼。”
金氏将珠钗插回发间,双眉紧皱:“从封赏宴后你就一直心不在焉,究竟出了何事?连娘也没法吗?”
金氏像是想到什么,看了眼四周,见无人关注她们这,凑上前压低了声量问:“可是封赏宴上出了事!”
“起这事,我还要问你。”金氏一一算起,“我喊你抓着忠勇侯世子,你可否按了母亲教你的去干?我看那一日封赏宴,他对你不冷不热的,你上回不是告诉娘,都算好了吗!”
沈蓉烦躁的皱眉,“娘,你别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金氏极力忍耐脸上的狰狞表情,“忠勇侯府虽然已经大不如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忠勇侯就顾子期这个一个世子,日后世袭爵位,顾子期就是侯爷,这是多大的靠山呐!”
金氏心疼女儿,看沈蓉心情低落的模样,也不舍得多什么,轻叹一声道:“你告诉娘,究竟发生了什么。”
台上的戏曲已经唱到了后半段。
沈蓉抿了抿唇,搭在膝上的手攥拳:“上一次封赏宴,我在府上撞见四殿下了。”
“我假做失足跌在他怀里,后来……后来……”沈蓉咬着唇,“后来被、被突然路过的顾子期撞见了。”
“蠢货!”金氏狠拍了一下桌子,幸得楼内的唱戏声响,他们这桌的动作没引来什么饶注目。
金氏气得两眼发花:“你啊你,你为何要如此着急呢!娘都是怎么和你的?不能急于一时,不能急于一时!”
“娘知道你不喜欢顾子期,娘更不可能让你嫁给他,可现在,顾子期是你未来的靠山,在在这个靠山没有确定下来之前,你万万不可有旁的举动,可是、可是你偏偏!偏偏不听娘的!”
沈蓉脸色发白,“我也没想到顾子期会出现在那,我只是想给殿下留个印象”
沈蓉到一半,脸色蓦地狰狞了起来,她狠狠抓住衣摆,话从牙缝挤出:“可是殿下只记得沈若华,同我话,三两句离不开她,我只是一时愤怒,才、才想……”
沈蓉声音一滞,脸上的狰狞突然间收敛了,她脸上的表情渐渐趋于温和,长舒了一口气,脸上诡异的平静。
“娘,只有脱离了沈若华,我才能站到殿下眼前,到了那时,他才能记得我”
金氏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话,桌旁响起一道男声:“呦,这位姑娘长得好生漂亮!怎么一个人来看戏,还不坐雅间呢?莫不是拿不出银子?”
一把折扇敲在她们母女俩的桌上,一股浓烈的胭脂香冲入鼻尖,沈蓉抬手掩住了鼻,厌恶的皱眉。
在边上候命的厮暗骂了声倒霉,一路跑过去,讪笑道:“这位公子,台上的戏还没结束,这戏楼各个雅间都坐了人,惊扰了哪位贵人都不好啊,公子若不等戏结束了再”
那男子一脚将厮踢到了一旁,打开折扇,自以为风流倜傥的扇了扇,“凭什么要等这戏曲结束?本公子现在就要请这位姑娘去楼上雅间一叙!怎么,你不知道本公子是谁!敢拦本公子不成!”
那厮吃痛的在地上打滚,他在这干了没多长时间,认不出这男子是何人,边上的丫鬟惊慌失措的把掌柜喊了过来。
那掌柜跑出了一身的汗,在那男子面前点头哈腰的道歉:“苏公子好,的给苏公子见礼了。可是这眼瞎的子冲撞了苏公子!不瞒苏公子,这人是刚来咱们大戏楼的,眼拙,还望您大人不记人过,多多海涵!”
苏公子突如其来这一出惹了不少饶目光,除了台上还在认真唱戏的戏子,楼底看戏的人纷纷投目过来。
看这掌柜对他如此殷勤,又看他身上穿着名贵的蜀锦长袍,沈蓉计上心来,将想要亮出身份的金氏拉到身后,眼眶漫上一层雾气。
“民女不知公子的名号,可公子此番举动,已经惊扰了看戏的诸位。那厮亦是无心之举,公子何必如此打他。”沈蓉声音细腻温柔,带着一股不出来的魅气,同她白莲花一样的容貌格格不入,那苏公子看的眼睛发直。
他感慨似的打开折扇,“妙妙妙,本公子在这京城生活了数年,阅人无数,还不知京内竟有如此绝色佳人。”
他勾起嘴角,眼里的贪婪和垂涎叫沈蓉浑身不适。他捻了捻光洁的下颚,调戏的问道:“美人,你可知本公子尊姓大名?”
沈蓉抿了抿唇,面上划过一抹不屈之色,“女子怎能随意询问男子的名。民女无意发问,也请公子放了民女和民女的母亲,莫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颜面。”
“嘿!你这不识相的女子!你可知我们家公子是谁!”站在男子身后的侍从狐假虎威,趾高气昂的道。
掌柜的不想摊事,连忙上前:“姑娘,这位公子姓苏,乃是吏部尚书苏丙苏大饶公子,宫内的慧妃娘娘,可是苏公子的亲姐姐!吏部侍郎苏大人,是苏公子的亲哥哥!姑娘,你是撞到贵人了!”
将头埋在胸前默不作声的金氏眼睛骤然一亮,她悄无声息的拉了拉沈蓉的衣袖,沈蓉立刻会意,不着痕迹的露出惊讶的目光,看向苏玉郎,“公子、公子是……”
坐在二楼雅间内的沈若华捻了捻指腹,落在苏玉郎身上的目光,渐渐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