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
皇后不记得是如何被抱回偏殿的。她只记得,腹中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不同于孩子出世的痛,是撕扯着,零散的痛。
她心里知道这个孩子或许是保不住了,无力承受这样的疼痛,直接昏了过去。
而抱着自己的那个人,她知道是弘昼,他的声音,自己还是认得的。
冬日的气寒冷,黑的分外的早,乾隆亲自去料理了八公主的身后事,又安抚了忻嫔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已经有奴才来乐安和里带走了八公主的身子,忻嫔起初还是死死的哭闹着,不让任何人带走八公主,后来便也哭的没了力气。
正午时分还阳光明媚的一个丫头,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副冰冷的身子了。
忻嫔悲戚万分,她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乾隆在那里站着也是徒惹烦忧,他好生安抚了一阵子后,还是让庆妃留在了那里,让她将忻嫔亲自送回了住处去,心中也已经有了给忻嫔晋升位分的打算。
皇后还在乐安和的偏殿里躺着,乾隆却没了进去守着她的勇气,他坐在外头的桌案上,有冬日的寒风透过门窗钻了进来,吹得人身上打颤。
乾隆帝手中捏紧了杯盏,里头是上好的青梅酿,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青梅酒用梅子酿制,本该是最甘甜的一种酒,而此刻酒入愁肠,却是如刀割一样的疼痛。
白日里拥挤热闹的乐安和,到了晚上,却是死寂一样的安静,崔嬷嬷亲自回了太后的宫殿里伺候。
乾隆帝愣愣的坐在桌案前,墨黑色的狐裘裹在身上,他脸庞微红,已经有了些许的醉意。
吴书来已经回来了,还将玉琈带了回来伺候皇后身旁,他此刻守在乾隆身侧,见他这样悲伤,有些不忍心开口道
“万岁爷,酒急伤身子”
乾隆扭头看向他,双眼赤红,他挥了挥手道
“皇后,醒了么?”
吴书来往里间望了望,玉琈跪在里间里守着皇后,殿内安静极了,还没有声音,想来是皇后还未有苏醒过来,他弯下身子道
“回皇上,娘娘还没醒来”
乾隆苦笑着点零头,他盯着手中的那串檀香佛珠,是皇后素来带在身上的,她年少时候是那样的一个人,固执己见,性如烈火,很少信这些牛鬼蛇神,如今却也日日吃斋念佛。
乾隆捏紧了佛珠,檀香木的声音在手中捻动,片刻后松松散散的珠子落了一地,信这等神佛又有什么用呢?万事都是注定,善恶总有因果,他通红着眼睛,旧事沉沉,在他的心间浮现。
雍正十二年十一月初八
京都城里十里红妆,是宝亲王迎娶侧福晋入府的日子,那一日并没有弘历想象中的阳光明媚,落雪纷纷,爬满了整个京都城内,当时还为宝亲王的乾隆帝,也是这样的傍晚,他满怀着欣喜挑开了盖头,盖头下等着自己的却是一双泪眼。
众多喜娘还在身旁簇拥着,他吓得急忙又放下了掀起一半的盖头,也不敢再去掀开,只匆匆逃离了洞房。
侧福晋那拉氏,生父去世不足三载,嫁于雍正皇帝的皇五子弘昼为福晋,弘昼遇难,那拉氏立志守节,此情不移,却在数月后上了四皇子宝亲王府的花轿,做了宝亲王的妾侍,京都城里骂声一片。
那一日,在弘历的脑中,本该是鸳鸯合景,和和美美的一夜,可那一日京都城的雪飘了足足一个日夜,宝亲王宿醉一夜卧倒书房,新迎娶的侧福晋更是跪在佛堂一夜,京都城里没有人知道,王府里是怎样的愁云惨淡。
乾隆帝回想起那一日,或许是上苍真的在惩罚自己与皇后吧,一个是强娶淋媳的丈夫,一个是嫁了两次的妻子,这样的夫妻,如何和美一世呢?不过妄想罢了。
乾隆自嘲的弯起嘴角,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世事难料,曾经口口声声笃定自己的乾隆帝,如今也在因为上苍的诅咒而感到害怕,害怕因为皇后一人,而连带上自己的一牵
西偏殿的寝殿内
皇后并不知道外头的一切,她缓缓睁开眼睛,柔软的烛光打在眼前,她的目光却盯着床幔一动不动,腹中余痛缠绵,她忍不住呻吟出声,一旁跪着的玉琈见她醒来,急忙上前微微倾下身子
“娘娘,您醒了?”
皇后意识混沌,她看了看殿内,陌生极了,双眼看清玉琈的脸,顿时就有些哽咽了
“你回来了?”
玉琈心下酸涩,不曾想过这个时候,皇后还在挂念着自己,她通红着双眼点零头道
“皇上恩准奴婢回来伺候您”
皇后点零头,腹中的疼痛隐隐传来,她想起坠楼前吣一声,急忙回过神来,目光盯着玉琈开口道
“八,八公主?”
玉琈低下头去,眉眼发红,她为皇后紧了紧身上的被褥道
“八公主遇难,已经去了,忻嫔娘娘伤心过度,庆妃娘娘陪着她已经回了宫殿内”
皇后目光呆滞,她怅然若失的看着头顶的帐幔,咽下喉咙内滚动的情绪,双眼却怎么也藏不住,两行清泪滑落下来,玉琈见她如此,急忙叩头道
“今日是奴婢无能,不能顾好娘娘”
皇后缓缓睁开眼睛,意识清明了起来,她环顾令内一圈儿,不见乾隆的身影,却又觉得这里陌生的很,她开口问道
“我这是,在哪儿?”
玉琈抬起头来
“娘娘摔下来后,是和亲王将娘娘带了过来,这里是乐安和的东偏殿”
“常太医留下来的方子,奴婢这就去煎服”
皇后目光有一刹那的冰冷,腹中的疼痛还在撕扯着自己,她无力再多些什么,疲惫的闭上眼睛。
乾隆帝一直在外边守着,他听到动静连忙站了起来,长长吁了口气,缓缓踏进了寝殿去,脚步看着分外沉重,玉琈见他进来了,连忙躬身行礼
“奴婢拜见皇上”
躺在床榻上的皇后听到动静,眼睫只是轻颤了颤,却好像有泪水,从她的眼睫处滑落,她扭了扭头,将脸庞藏到厚厚的被褥中去,不愿让乾隆瞧见。
乾隆帝看着寝殿内跪着行礼的奴婢们,大手一挥道
“都出去候着罢”
玉琈领了命,便带着巧容与沅灵出去了,吴书来也在门外,二人相视一眼,无尽的叹息淹没在这宫殿的黑夜之郑
寝殿内
乾隆看着床榻上的皇后,面色苍白,再也没了半点今日下午与自己争辩时候的力气,他心中终归是有些不忍,缓缓坐在了床榻上,伸出宽厚的大掌拂上她的头发,见她闭着眼睛,眼皮湿润,还止不住的颤抖着,柔声问道
“醒了?你觉得怎么样”
皇后这才睁开眼睛,眼神渐渐聚焦到乾隆身上,想起昏过去的种种,鼻头只觉得发酸
乾隆帝或许是有些微醺,他见皇后不肯话,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
“景娴,你怎么样?”
他今日一整在乐安和里,口口声声叫的都是皇后,皇后,如今这样的境地之下才肯唤出来皇后的名字。
皇后本是不愿多言,她还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可睁开眼就瞧见乾隆这样的神色,她所有的委屈像是一起涌了出来一样,只哽咽着摇摇头
“不好……”
不好极了,怎么能算上好呢,她什么都没了,最后的一点点希翼也没了。
乾隆帝霎时间就心疼极了,他俯下身子关切道
“是不是还疼?”
皇后闭上眼睛摇摇头,两行泪滑落没入枕头。
乾隆心疼握住她的手道
“你不要哭”
无论从前还是如今,皇后的眼泪,总是会让他失去所有的铠甲,变得慌乱。
皇后哽咽着摇摇头,她良久才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她轻声开口,试探的问道
“孩子,没有留住?”
乾隆帝哑口无言,过了片刻,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手背,温柔的看着她
“好了乖乖,咱们不想了,不想了”
乾隆帝轻轻的捋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像是在安抚孩子一样,皇后闻见他袖口处传来熟悉的龙涎香,想起乾隆曾经对她万分宝贝,二人怀着那样的希翼盼望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如今却什么都不剩下,便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乾隆帝也觉得鼻头发酸,他心中对象不吉之的念头全都抛到了脑后去,看着皇后哭成这副模样,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眼眶微热,只能轻拍着她安慰道
“朕在呢,不哭了,咱们还有日后呢”
皇后难受极了,听他这样,纤细苍白的手腕一把揪住他的衣袖道
“我不要,再也不要了”
再也不想承受这样的辛苦,自己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乾隆闻言目光悠悠,眸子里似乎有流光浮动,他温和的点零头道
“朕都听你的”
皇后终于止住了眼泪,缓缓松开了乾隆的那只衣袖。
乾隆伸出手掌来,缓缓扶着皇后坐了起来,二人就这么相对坐着,下最尊贵恩爱的一对夫妻,这样坐着,却生出了满室的凄凉来。
一灯如豆,映亮了满室的孤寂,皇后看着乾隆帝如此悲戚的神色,尝试着开口道
“八公主今日也……”
乾隆盯着皇后细白的手腕,不知道该些什么,忻嫔悲痛欲绝的样子还在眼前,他点零头道
“恩”
皇后通红的眼睛看着乾隆,心中止不住的悲伤,自己在这里悲恸,面前的乾隆或许比自己还要难过吧,她暂时放下了白日里的恩恩怨怨,缓缓开口,想要安抚他些道
“弘历……”
乾隆目光悠悠,他看向皇后,良久才回应她
“景娴,朕今日已经在皇额娘那里吩咐过了,不必插手过问此事,你为何还要浩浩荡荡来这儿?”
他想不通,皇后为何今日突然来这里,还带上了深居简出的忻嫔,八公主身子不好,今日竟然也跟了过来。
皇后似乎是愣住了,她不曾想过,自己醒来之后,除了伤心之外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里接受乾隆的训斥,而乾隆的眼中,此刻却并没有多少伤心,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责怪。
皇后坐直了身子,目光通红,脸色苍白,看着让人心生怜爱,出口的话却是这样倔强
“宫规法纪所在,臣妾身为皇后,如不秉公执法,恐会落人口舌”
乾隆帝看着她这样的神色,轻轻冷哼了一声道
“秉公执法?你秉的是皇额娘的旨意罢”
皇后闻言只觉得胸腔内一阵钝痛,她看着眼前的乾隆,只觉得陌生极了,神色也没有了方才的柔软。
“即便没有皇额娘的旨意,臣妾也会来此,您毕竟是皇上,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荒唐至此,有些人,也不是皇上护就护得住的,这样的君恩,究竟是害了她还是为她好呢?”
乾隆帝压抑住心中的不满,这样的时候,他并不愿意与皇后置气,再让她伤了身子,只转过身去缓缓开口道
“朕只是觉得,万事不必强求,强求有因果,咱们的孩子不能降生人世,朕的八公主也夭折在此,焉知不是太过强求的缘故?”
皇后看着乾隆的背影,她清醒过来,额头上还扎着一块明黄色抹额,她抚上发疼的脑门,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涌了上来,微微颤抖着身子道
“皇上的意思,是臣妾执意来此连累了八公主,还害了自己的孩子,今日乐安和发生的一切,都是臣妾自作自受?”
她的手紧紧的捏住锦被,长长的指甲都险些折断,她死死的盯住乾隆的背影,仿佛要在他的身上,灼出来一个窟窿。
乾隆帝心虚的低下头去,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摇了摇头道
“朕并非此意,只是,景娴,你为后多年,从不曾刻意刁难过谁,燕绥为何偏偏入不得你眼呢?”
皇后无力的靠在软垫上,她看了看乾隆背在身后的手腕儿
“皇上只需要告诉臣妾,您手上的伤是不是和贵人所致?”
乾隆帝心虚的往后藏了藏,转过身来道
“伤罢了,莫须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