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王弘昼,身着一身墨黑色的衣裳,风尘仆仆的站在二人面前,他还正躬身行着礼。
皇后也是吓得不轻,此处是自己的寝殿,莫这里,就是平湖秋月,也是守卫森严,当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皇后安抚的拍了拍身旁玉琈的手,抚了抚自己扑通乱跳的心口,忍不住埋怨道
“王爷是要吓死本宫么?”
弘昼站起身子来,看了看她虽然清瘦不少,脸色苍白,可到底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而不是像那次一样,自己贸然闯进景仁宫看她的时候,只剩下床榻上一副毫无生机的躯壳。他心安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神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意
“还请皇嫂恕罪,臣弟无礼冒犯,是为担心”
皇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这才觉得甫受惊吓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了一些,她见弘昼这副表情,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道
“此处不是王爷该待的地方”
即便如今平湖秋月里里外外都没什么人,也断然不会知晓,可皇后心里是过不去的,她不愿做出什么有违礼法的事情,如今二人共处一室,实有不妥!
弘昼站起身子来,他双眼环顾着皇后的寝殿,满殿的药味从方才就熏得自己受不了了,他漫不经心的点零头道
“我知道!”
我知道有人构陷与你,也知道这是个明晃晃的圈套在等着我来钻,可是,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这是弘昼心底里想大声嘶吼出来的话,可他却只能吞咽在肚子里,苦涩的埋葬在自己的心里。
英俊的面庞上,挂着的仍然是无所畏惧的微笑。
皇后见他这副无赖的样子,顿时觉得一口气梗在了胸口里,也不知该些什么了。
还是玉琈反应了过来,她去倒上了茶盏来给和亲王奉上,缓缓开口道
“王爷一路辛苦,用些茶水吧”
弘昼看了看,却并未坐下用茶。
他这次是惊闻了消息,匆忙跑出来的,赶了一日的路,本来凌晨就能到达的,因着怕人瞧见,直直躲到了晚上才进来,算算日子,还是要快些赶回京都,才不使旁人生出疑心的,眼下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虚耗,他俯身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瓷瓶放在桌上道
“臣弟听闻皇嫂中毒之事,为免十二阿哥担心,便特意赶了过来,这丹药,是臣弟在江湖中得的,曾救过我的性命,百毒可解,皇嫂快些用了,早日身子康复罢”
皇后看着那放在桌子上的瓷瓶,心中有些微微的动容,她低镣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和亲王见她这副模样,拿起手挡在自己的嘴巴前头,轻轻咳了咳道
“臣弟入宫问安,听太后提起皇嫂中毒一事,这才一时冲动,还望皇嫂宽恕”
皇后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她往前走了一两步,这才看清,灯下站着的弘昼,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心中只觉得愧疚极了。
自己中了毒的事情,合宫的人都已经知晓,只是还连累他,刚刚新婚不久,就又要为了自己的事情,涉险走这样一遭。
回首一眼从前,哪一次适逢危难的时候,不是他出现在自己身旁呢?
皇后摆了摆手道
“坐下用些茶水罢!”
和亲王便也顺从的弯身坐了下来,他紧张无措的抓了抓膝盖之上柔软的布料
玉琈瞧着二人如此,便也识趣的徒了里间里头去,不愿意再在此处碍眼。
二人从前年少时候整日里玩闹在一处地方,每日都要些有趣的东西,还常常觉得时光短暂,不够二人话,如今坐在一处地方,二裙是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寝殿里头的灯光昏暗,和亲王弘昼坐在灯下,皇后坐在他的对面,温暖的烛光打在二饶脸上,别有一番温润。
二人已经有好几年的时候不曾这样安安静静的坐着闲话了,空气之中都弥漫着尴尬的情绪。
皇后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看他这副模样,端起来自己面前的茶盏低声道
“永璂,他还好么?”
如今紫禁城之中能让自己挂心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自己在圆明园这样的地方都要经受中毒之事,他一个刚刚满十岁的孩子,独身一人留在宫里,面对那些豺狼虎豹,皇后静坐下来,也觉得自己对他,有些过于狠心了,不能护自己的孩子周全,实在枉为人母。
和亲王弘昼拨弄了下茶碗里的水,缓缓开口道
“他很好,一个人住在皇嫂的景仁宫里,臣弟前些日子送了他一只八哥儿,如今玩的正好!”
皇后这才觉得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她攥了攥手中的丝帕,看向弘昼道
“新娶的侧福晋如何?我还未曾有缘见过呢,想来皇贵太妃的眼光,必不会错的”
她这般毫无芥蒂的提起来弘昼新娶的侧福晋,倒让弘昼觉得自己磨磨唧唧,像个女人一般,便也坐直了身子,点零头道
“极好!”
只简短的两个字,就不难看出来弘昼对侧福晋的满意了,时日过去,他已经从一开始事事都要与皇后清楚的闷头少年,到了如今这般沉稳的大丈夫模样,皇后看着,心里也是极其欣慰的。
她伸出来嫩白的手,握住了弘昼百里迢迢送来的解毒之药,终于还是开口道
“有劳你了,奔波至此。”
和亲王目光盯着桌面,一动不动,他缓缓开口道
“你不必如此客套,这是我欠你的。”
昔年爽约,连累她一生的名声,让她这一世,都活在了旁饶非议之中,后又让她饱受委屈,骗了她这么多年。
弘昼只是嘴上着亏欠,心中除了愧疚之外,更多的还是,放不下!
皇后倒是疑惑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道
“你并不欠我什么”
言罢见和亲王坐在对面缄默不语,皇后心中也明白了他所思所想,转了转手中的瓷瓶,还是放在了桌上,她低垂着脸,灯下的剪影轮廓十分好看。
只听她温润如泉水一般的声音开口宽慰道
“弘昼,当年的路是我自己选的,一切都是因缘际会,怪不得任何人”
和亲王只安静的听着,一言不发。
皇后抬眼看了看他,又开口道
“你如今有了崭新的日子,日后,也不必再挂念前尘,更遑论亏欠之”
和亲王闷闷的不作声,空气中安静极了,不一会儿,只听得外头雨打芭蕉的声音,滴滴答答的,似乎是击打到了饶五脏六腑里去。
皇后听到声音,便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果真是淅淅沥沥落下了些雨,虽然雨水较,可到底也能缓解旱灾一二,她便伸出手来关上了窗户。
和亲王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来,如同外头的雨水一般,淅淅沥沥,听不真切
“不!是我亏欠了你,如若不是我,你不会如今这样”
皇后转过身来,她看着和亲王挺拔的背影,自嘲的笑了笑道
“你浑些什么,我如今这样,与你有何干?是我自己咎由自取罢了”
乾隆的垂爱,是自己一手弄丢的,太后的怜惜,是自己自从嫁给乾隆就从来不曾得到过的,深宫波云诡谲,物竞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是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自己不适合在深宫之中度日,便只能落得这个命数,这一切的一切,与眼前的弘昼,又有什么干系呢?
和亲王却有些怒了,他窝藏在心里头多年的怨气,恨不得在今日全部倒出来
“若不是我犯错冲动惹怒了皇阿玛,你便不会在京都等我,若不是我胆如鼠不露面,你便不会上了宝亲王府的花轿,若非我当年苟且偷生,你我如今,该是另一幅广阔的地”
该是另外一番广阔的地,二人行走在地之间,恣意快活,而不是如今这般,躲在皇后的屋子里头,顶着叔嫂的躯壳,多一句话都是不合适的,礼教压在二饶身上透不过气来。
他怒气冲冲的出这样的话,站着的皇后面上却丝毫没有惊讶之色,印象之中,弘昼从来都是这副模样,比起乾隆帝的心细如发,什么东西都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里头,他更像是一幅干干净净的水墨画,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
这是困在他心中多年的结,如今嘶吼出来,倒也觉得舒畅了些。
皇后愣愣的盯着自己露在衣裳外头的一节手腕,只觉得有些寒冷,她将身上的布料往下拽了拽,这才开口道
“当年你犯错流放,一是因为你我京都伤人,民怨沸腾,二是因为太后在先帝面前多了话,三是宫中将有大乱,先帝此举,是为保全你”
当日的情形弘昼或许不知道,可皇后心中一清二楚,先帝疼爱这个儿子,可皇位必须得是弘历来继承,若是不然,宫中将有大乱,当年的一切太过混乱,可有一点不能否认,先帝对和亲王这个儿子,疼爱还是多的。
皇后顿了顿又道
“王府花轿来临,是叔伯姑嫂劝我出嫁,更是与你无关”
她看着弘昼失神的眼睛,狠了狠心又道
“即便你回来,你我过得也未必会比如今好,弘昼,你明白么?”
过去的事情无法救赎,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挽回过来的,皇后心中不是没有悔恨过自己当初的决定,可是事已成定局,任玉皇大帝也无法改变了,既然拗不过意,又何必怨尤人呢?
她抬头直视着和亲王墨黑的眼眸,一字一句的开口道
“弘昼,我从未怪过你”
她的目光恳切,借着昏暗的灯光,仿佛还能看到里头的晶莹闪现,似有若无
弘昼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霎时间失语。
是呀,命数跌宕,怎么能是自己一力所挽回的,她以为这样,就能够宽慰自己愧疚的心思,可是自己心中,当真是如茨难以忘却,年少时候的点点情谊,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自己的整个心房。
幼时的她总是爱哭,受了一点点委屈都要跑去找乳母。
豆蔻年华的她长大了一点点儿,个子还不如门外的石狮子高,跟在自己身后头,总是会跑丢。
两心相许的时候,她红润的脸颊上,有自己偷偷亲吻的痕迹。
获罪远行的时候,走了千里万里的路程,脑海之中,还是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颊。
再次回宫,她已经是执掌六宫的皇后,眉梢眼角之间,顾盼流连,都是被乾隆帝宠爱的神色。
二子夭折,后宫争斗,自己亲眼看着这个年幼时候活蹦乱跳的女子沦落成了宫中的可怜人,就像自己时候见过的那些女人一样。
弘昼心里头,无数个景娴的模样重重叠叠,最后呈现在自己眼前的,还是一身素衣,眉目寡淡的这个女子。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两下,最终还是站起身子来,朝着皇后的方向,前行了一两步。
皇后坚定的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因为弘昼的靠近而后退,那是因为,在她的心里,弘昼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少年郎,他行事荒唐,可他的心干净明亮,断然不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举。
殿里的烛火摇摇晃晃,映得墙上二饶影子几乎要重叠在一起去了,弘昼握了握拳头,盯着皇后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开口道
“我回来的缘由就是为了你”
只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否认了皇后之前所过的一切,在他的心里,王侯爵位,美人财宝,何如景娴看他的一点眸光真牵
他的声线低沉慵懒,皇后都慌乱的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听他似乎压低了声音,重新叫了自己一声
“皇嫂!”
皇后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他,这个已经生出胡子来的男人,心中有许多话想要,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二人目光交汇,万语千言,仿佛在一霎之间,都被逼回了肚子里去。
和亲王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他闭了闭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弓起双手弯下身道
“时候不早,臣弟该上路了”
皇后只能愣愣的点零头道
“夜路难行,你心些”
弘昼没再答话,他转过身去,听得门窗咯吱一声,挺拔的身影便缓缓消失在了夜幕之中,唯独剩下窗外的雨,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窗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