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唐代著名诗人张打油的这首《咏雪》是少年时代最早接触的诗歌之一,不过那时是作为谜语来猜的,但诗中的描述恰如其分,我深以为然。因为我家恰好紧邻着一口水井,家里恰好也有一条大黑狗。
我家旁边的水井是附近几十户人家的生活水源,井壁使用石块精砌而成,井口则是用青石铺就,随着时光的打磨以及人来人往的踩踏,井口的青石光滑油亮,好似一层厚重的包浆。父母自小严禁我到井边,每次看父母打水都远远地看着。扁担上的挂钩勾着铁桶,在井口回荡几个来回,勾着水桶上下一蹲,满满一桶井水就提上来了。
打水是一项技术活,我初步掌握也是在十几岁以后,但满桶的水是拉不上来的,每次只能打半桶。挑水是一项体力活,也是需要常年积累的技术活,即便是一次可以拎得动两桶水,也不见得能担的动,因为扁担和肩膀的摩擦力度极大,没有长期担东西经验的人,无法承受那种酸痛。我父亲每次照相时,肩膀总是一边高一边低,就是长年挑东西造成的。
井口的周边常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按照村里的习俗,把脏东西扔到水井里是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的,诸如此类,还有浪费粮食、忤逆长辈等等,这些说法虽说有些迷信色彩,但在乡村社会还是颇为奏效的。水井里的水清澈透底,清冽甘甜,偶尔会发现有鱼儿在其中游动,按照老人的说法,水井里的活物都是有灵气的,不容伤害,对水井的敬畏是村民根深蒂固、与生俱来的。
水井的四壁上盘覆着一些植物,主要有两种,一种记得不名字了,另外一种叫做“井之荷叶”,也就是常说的“井荷叶”,“井之荷叶”是我们那的叫法,很富诗意,据说有很多神奇的功效,但确实有些清热解毒的功效。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到了四九隆冬的季节,一场大雪过后,万物漂白,黑乎乎的街道、灰乌乌的柴垛以及光秃秃的枝杈,被大雪覆盖,像盖上了厚厚的一层棉被,白茫茫一片。而水井却兀自黑洞洞地在那儿,不断从井口冒着“热气”,充满了神秘气息,最令人称奇的是,井壁的“井之荷叶”愈发的苍翠且富有生机。我曾询问过老人,为什么冬天“井之荷叶”不会冻死的问题,大都给予了神秘的答复。记忆中,无论多冷的冬天,水井的水从未冻过,在那个信息来源渠道极少的年代里,对这个问题的疑惑久久困扰,因之,对水井的敬畏之情也愈加浓郁。
后来看过某电视节目,大体意思是某地有一口神奇的水井,井里的水从不结冰,到了隆冬时节还有团团热气从井中冒出甚为神奇,据说同此处位于“龙脉”有关。然后,分了几集进行揭秘。我看了介绍便没再关注结尾,因为我们村的水井冬天都不结冰,而且都冒热气,不仅我们村,我们镇上几百口水井都那样。我想,张打油身居的唐朝盛世时的水井应该也是这样的。
有一年,一头“越狱”的猪仔不小心掉进了水井里,一下引起了轰动。没多久,周边几十户人家七七八八地在水井边聚集了起来,在将猪仔捞上来后,大家商讨着这水井里的水还能不能喝?讨论到最后,由二大爷做出决定:没看好猪仔的人家花钱雇个抽水机,大家一起把水井抽干清理一下。该决定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小孩子们也兴高采烈,毕竟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抽水井清淤。说干就干,周边十来个壮劳力自告奋勇,一会就架起了抽水机,铺好了水管,机器一响,一个个面带喜色地注视着水井。这类“大事件”往往是最聚人气的,不仅周边几十户人家放下了手头的活儿,连村里西岭、河南的住户也闻讯赶来不少。抽烟的男人拿颗烟,一边发烟一边问询:“开始抽水了?深不深?”水井边的男人露出“工程师”般的笑容,应付着各种询问。女人们则远远地围观者,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可以肯定的是,她们的议题同水井没有一分钱关系。
等到井水被抽的所剩不多时,其中的一个男人沿着井壁爬了下去,上面的人将短铁锨用绳索放下去,再放个竹篮,不一会的功夫,一篮篮井底的淤泥和杂物被拉了上来。每一篮被拉上来的杂物都被倾倒在了距离井口十几米的街道上,每倒下一篮,就有人拿着铁锨轻轻地摊铺开,看看都有什么东西。前几篮大都是些淤泥、石头、枯草断枝一类的,越往后内容越丰富了。多见的是挂钩、绳索、钥匙一类的,都是村里人在打水时不小心掉落的,虽然有的已经隔得时间久远,但东西是谁家的基本都能找到主人,而周边的人也在翘首期待着若干年前自己掉进去的东西重见天日。
清淤工作持续了大半天,清淤的劳力也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对于这种若干年才遇到一次的活动,大家的参与热情都非常高。后来,水井里出土了大量的物品,单是我们几个小孩子的玩具就挖出来好几件,还有几个文具盒,也不知道那几个丢文具盒的孩子是怎么想的。最为贵重的是一块手表,还是我父亲的,据说也是打水时掉进去的,不过表针早就不走了,捞上来也就搁置在那里。淤泥清的差不多了,牵头的二大爷让大家撤掉了抽水机,把井口再次打扫干净,告诉大家明天再打水,今天先去其他两口井里取水。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跑到井边,往下一看,果然井水更加清澈,倒影清晰可见,井壁上的“井之荷叶”也愈发精神抖擞。
住在县上的大姨家也有一口水井,与我们村不同的是,那口水井是她们家的,且就在她家的院子里。因为这个原因,我一度对大姨夫心怀敬仰,不知道他是采用何等的手段,居然将一口水井放在了自己家的院子里。最让我惊艳的是,在水井旁边他又安上了一台压水机,只要把水倒灌进压水机的竖桶内,连续压一会,清澈的井水就会从水管里喷发而出,我极其羡慕这样人家、这样的生活。
一年夏天,我们到县里看望大姨,晚上在院子里吃晚饭后,大姨夫拉着水井旁的绳索,变法术般从井里提上一个篮子,里面放了两个西瓜和一篮子葡萄,大姨夫控干水,切好西瓜,把盛葡萄的篮子放在了餐桌上。欣喜地拿过一块西瓜,咬上一口,甘甜清凉,居然比冰棍还好吃。回家后我也要求父亲把西瓜泡在井水里,但我家旁边的井是公用的,只能用水桶取来放进桶里,吃起来果然没有大姨家的好吃。
后来,在某各阶段的一篇课文中读到过类似情节的文章,也是回忆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水井边上,吃着井水“拔过”的西瓜,清凉甘爽,其乐融融。即使现在想起,也是满满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