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承徵有意地加重了某些字眼的声量,还有意拖长了某些字眼的尾音,“只要今你和我一死,明他肯定活不下去。”
师潇羽的眼波在隐隐颤动,师承徵看得分明,为此他还特意停顿了一下,好让那一阵涟漪在眼眶内驻留久一点。
“师潇羽,既然你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那我不妨跟你多几句,”师承徵神情庄重地沉吟了片刻,然后以一种难得的坦诚相见的口吻开口道,“你要是死了,祁门就完了。因为你一死,祁穆飞他一定会殉情的。”
严肃的话题,必以严肃的语气,方能让人信服。
“我要是估计没错的话,他应该已经在为这个做准备了。”师承徵以不容置疑的眼神回应着师潇羽惊疑的目光,“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的就是事实。你若不信,尽可以试试看。”
“唰”空无剑霜刃出鞘,干脆而利落,光听声音,就知道它比两年前那把长剑要锋利得多。
“要不试试?我也正好试试这把剑。”师承徵漫不经意地挥舞着手中的利刃,再次挑衅道。纤长的剑身,锐利的剑芒,带着一股比霜雪更为凛冽的寒气直逼向师潇羽,让这次挑衅变得更像是一场生与死的挑战。
正对着刀尖,师潇羽默然了片晌,好似在作一个重大的抉择,最后,她蔑然一笑道:“好啊!试试看!”
那从容不迫的语气不疾亦不徐,那双了无惧色的明眸冷冷地斜视着师承徵,那傲霜凌雪的下巴高高抬起,却将生与死轻轻放了下来。
“师潇羽,你以为我不敢杀你?”看着师潇羽轻蔑的笑容、淡定的眼神,师承徵有些惊诧,并由之暗生恼怒。
“你以为呢?!”师潇羽眼眸一冷,“师承徵,如果我今死在这里,你五门的人会怎么对付你?”话间,师潇羽猛地一伸手抓住了那把剑身,白刃赤血,瞬时染红了这一片洁净的雪。
“你”师承徵一脸骇异,“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其心可诛!”
他惊恐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风饕雪虐,迷离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也看不清她的双眸。好不容易,风止了,雪也慢了下来,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面色如此惨白,是哪里来的力气让她握住炼刃?双眸如此柔情,是哪里来的狠心让她变得如此恶毒!
你就那么恨我?!竟要这般不惜一切代价!
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冰冷的风雪也无法延缓它的流速,还反而越流越急,越流越快!
空气中涌动的血腥味让师承徵心口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江倒海似的,就好像一壶恶浊的烈酒突然倒进了他的胃里,瞬间灼伤了他的心肠。都血浓于水,到底血比水多了什么,让人闻着那么难受?
四目相对,殷红尽染。乱雪飘零,血比水寒。
师承徵勃然大怒,猛地将剑身从师潇羽手心抽离。师潇羽于指间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剑身倏然抽离时,差点废了她那一双调丝弄竹的妙手。
被鲜血激怒的师承徵根本管不了这些,尽管拔剑之时他分明感受到了师潇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他依然十分决绝地抽刀而回,并迅速调整剑头,向着师潇羽的胸口刺去,没有片刻的思索,没有丝毫的迟疑。
恚刀似雪,弹指成风。
可就在这时,忽然迎面来了一道更为猛烈的风,直逼得他无法睁眼。他机警地收敛剑锋,反身纵跃,跃至了数丈之外。
“祁门九针!”
只见一个白色的掠影已闪跃至师潇羽的身边,师承徵大骇失色,惊恐莫名,还不及反应自己右手手背上九道尖利的血痕。
过得片刻,他才隐隐感觉到自己右手剧痛无比,如万蚁啃啮一般,从指尖一直贯到心口,进而向五脏六腑迅速扩散而去,师承徵顿时如一头失控的野兽一般声嘶力竭地呼嚎了起来。
他恨不得立时挥动手职空无剑”杀了祁穆飞,却怎奈双手使不出半分力气来他想乞求祁穆飞放过自己,但是疼痛已经麻木了他所有的神经,连平时伸缩自如的舌头此时也失去了知觉,竟一个字儿也吐不出来。
一阵剧烈的痉挛之后,面容扭曲的师承徵终于放声嘶喊了出来,咒骂声、呻吟声、哀嚎声,交替而生,不绝于耳,但祁穆飞却恍若未见,恍若未闻。
他只是紧紧地抱住她,将她深掩在自己温暖的狐裘之下,确定眼前敛眸沉睡的她还有气息后,又在其人迎和寸口两处搭了一下脉,他眉头深蹙,嘴角抽动,紧接着全身还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很显然师潇羽的病情不容乐观。
师潇羽是在师承徵抽剑与挥剑之间那短暂的一瞬昏迷过去的,师承徵蛮横的一拔刀,几乎将师潇羽的整个身子都牵拽了起来。紧握刀刃不肯放手的师潇羽在脱刃之后,眼前一片晕眩,随即便倒了下去,差点就撞在了空无剑的刀口上。
毫发之间,生死一线。
祁穆飞踉踉跄跄地抱起她,心情有些沉重,脚步也有些沉重。
不知该何去何从的雪花没了风的唆摆,也不再逞凶肆虐,或轻盈地落在她的睫毛上,慢慢地化成两行清水,为她洗去满脸的尘垢或安静地寄居在他的肩头,慢慢地聚少成多,成为他前行的负累。
他没有再理会师承徵,也没有再多看一眼,任由这个咎由自取的人在绝望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穆飞”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那个声音的来处乃是一名形似耄耋之年的老者,他银须霜发,老态龙钟,一袭墨黑色衣衫宽敞有余,显得他格外的瘦弱渺,立在风雪里犹似一盏行将熄灭的风中之烛,没足的深雪让他蹒跚的步履变得更为艰难。
方才祁穆飞九针乍现,他也随之飞身而来。若不是他袖里乾坤,当机立断使出了师乐家的一瞻空山凝云”,化去了三成的九针之力,他师承徵恐怕早就命丧当场了。不过如今师承徵也是气息奄奄,命不久矣。
“大乐正!”祁穆飞头也不回,毫无感情地称呼道。
来人正是师承徵的父亲师清山。
“逆子干出这等丧尽良的恶行,本是死有余辜。但是……”对于自己儿子的罪行,师清山毫不袒护,但他欲言又止,分明又是想替自己儿子情。
“大乐正爱子心切,欲为爱子报仇,随时可以,就算您是要集四家之兵合力讨伐我祁门,我也愿奉陪到底。侄在祁家恭候您的大驾。只是此刻,恕不奉陪。”祁穆飞坦然无惧。
“穆飞,你不要误会了。这次是他寻衅挑事在先,就算到得五门面前,我也没有道理为自己开脱,更没有脸面要四门为这个畜生向你祁门讨伐。”师清山颇为动情地劝解道,“我只是希望你,三思而行,切勿一时冲动,而悔恨一生。”
“我只恨我自己两年前一时心慈手软,没有瞎了他的眼睛。”祁穆飞答得决绝,全然不为所动,还继续向前走去。
“这个忤逆子固然死不足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若然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可以不为自己计,但你得为潇羽计一计啊。”师清山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呼喊道,沙哑的喉咙里郁结着一口陈年老痰,让这种哀求多了几分苦口婆心之真意。
“这是什么地方?他若今因为羽儿死在了这里,你外间的人会作何揣想?”
这是什么地方?这不就是三十六鸳鸯楼边上的一座业已关门大吉的茶坊么?不,这是一座暗藏春色的花茶坊,因为大雪封门而不得已闭门歇业了。
见祁穆飞止住步伐,师清山又紧接着道:“潇羽现在毕竟白圭无玷,可若今日之事被某些有心之人知道了,他们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到时候不仅有损潇羽的清誉,更会有辱你祁家的门面。”
“潇羽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何必再让她无端受这些风言风语的侵扰呢?她爹地下有知,也会神魂不安的啊。”师清山情辞恳切道。
风销残烛,忽明忽灭随风摆,千行泪下,蜡炬成灰还有心。别看师清山好似布袋里老鸦奄奄一息,但不得不,姜还是老的辣!
祁穆飞那犹似凝固的背影定定地立在风雪里,若有所思。
师清山趁势追道:“穆飞,只要这次你肯放过这个不肖子,这件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我知道,九针一出,非生即死。这次要你破例,是强你所难,不过我可以师乐家历代先祖的名义向你保证,今日之事绝对不会流传出去。这样,既无损你九针的声誉,也不会坏了潇羽的清誉。”
“如若他日有权敢将今日之事传出去一字半句,我师清山,定不饶他。”师清山语气坚定而庄重地发誓道。
对于这件无益于师家颜面的事情,师清山自然不会抖露半句,虽然他起誓的时候是明显地在警告师承徵,但其实也是在暗着威胁祁穆飞。在这句并不完全真诚的誓词中,师清山展示出了一个罪己者应有的态度,也显示出了一个名门掌舵者所必需的威严。
“乐正金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必当如此!”师清山拱手抱拳,笃定地答道。
祁穆飞凝望着怀中的师潇羽,再一次违背了九针的原则。
“二叔!”师清山正准备带着儿子离开时,祁穆飞一口叫住了师清山。
“嗯?”师清山微微侧首,警惕而疑惑地应道。
“你后悔吗?”祁穆飞肃然问道。
默然良久,师清山道:“大丈夫,何必言悔?”
“大丈夫,何惧言悔?”
“……”
师清山嘴角霜须一颤,积痰的喉咙里沉沉地咳了几声,但他始终没有言语,转而还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有一件事情,还望二叔您能够成全。”祁穆飞道。
师清山听罢祁穆飞的请求后,依旧没有作声,但风里留下了他的承诺。
朔风吹雪,暮色凝寒。一串沉重的脚步渐行渐远,直至杳然。
叠雪漠漠,迥陌深深,这串长长的脚印也慢慢地被新落下的积雪给掩没了。而唯有那坍圮的茶棚底下还静静地躺着一支断成两截的玉搔头,因有茶棚的遮挡庇护,而没有被积雪给完全覆盖。
那原是一支成色极好的双鱼戏珠的碧玉簪子,也不知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粗心将之遗落于此?抑或是其主人狠心将之抛弃于此?
素雪映碧玉,更显其青翠与莹润。
忽而,那扇烛影沉沉的红窗之内飘出了一曲幽怨悱恻的猗兰操,漫随飞雪,散入苍穹。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