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坐在了朱智臻刚才坐的位置上。

因为盛阳的个子比较高，椅子比较矮，所以他的两条腿便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蜷了起来。

“嗨，”他向胡文渊招了招手，他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紧张。

“呵呵。”大抵是因为看到盛阳作为一个警察竟然比自己还要紧张而感到好笑，胡文渊左边脸部肌肉上扬了一下，嘲笑道。

“呃，我不是来审问你的，也不是来教育你的，这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胡文渊看了一眼盛阳，再次呵呵了一声，然后开始再次低头扣指甲。

“能和我谈谈你的校园生活吗？”盛阳兀自而尴尬的说。他的语速放慢了不止三倍。

胡文渊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秒。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明显的对盛阳的话题不感兴趣。

“我什么时候能走？”他反问道。

“很快。”

“有多快？”

“如果你和我聊的不错的话，聊完你就可以走了。”

“那就聊呗。”胡文渊盯着盛阳。面对着坐在对面的警察，他一点也没有紧张或者是害怕的感觉。

“我能看看你的右腿吗？”盛阳突然开门见山的说。

而这个问题，仿佛直接戳中了胡文渊的心底的刺，他一下子停下了扣手的动作，而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突然脸上带上了匪夷所思的笑容。

“他在说什么？”

监控室内，胡帅领精神高度紧张，他问刚刚退下来的朱智臻。朱智臻则摇了摇头。

“想必这孩子的腿上有伤吧，虽然我也不知道盛阳是怎么得知的。”在一旁的关海滨说。

接待室内。

“你想看？”胡文渊的眼光变换成了炫耀。他一下子将左腿上的裤腿拉了上来。

此刻，不仅仅是盛阳，就连在监控室里的三个人，都分明的看到了一只奇形怪状的腿和脚踝。

胡文渊的右腿及右脚大面积畸形，整个腿呈青紫色，右腿膝盖后面局部呈淡淡的紫红色。他的脚踝凸起一块非常大的肿物，大腿内侧和外侧均有大小不一的肿物出现。看起来非常可怕。而似乎是为了炫耀一般，胡文渊还特意站立了起来，为了让盛阳看清楚站立时他大腿外侧血管恐怖的凸起。

“KT综合征，静脉循血管畸形……”盛阳默默道。

“我管他什么畸形呢。”胡文渊笑着坐下来。

“你可以将裤腿放下来了。”

“不必了，我热。”胡文渊索性也不将裤腿放下来了，就任凭着恐怖的畸形的大腿裸露在外面。

“好吧。”盛阳的语气变得更加缓慢，“我是从你之前走路的姿态、踢凳子时候的细节推测出你的腿的问题的。因为你本该轮到出右脚踢椅子的，正常人也喜欢是用右脚，你却执意换了左脚，我才有了些怀疑。”盛阳说，“其实，我知道你的这个病，让你从小遭受到了很多嘲笑和不公平的对待。你本来有治疗的机会的，但是你的父母却因为浪费钱而一再拖延，白白耽误了治疗的最佳时间，在生活上，你的父母也不曾给过你真正的温暖，甚至你的父亲又是个情绪和思想极其不稳定的人，我能够体会得到，你的童年过得一定很痛苦。”

“我没有觉得。”胡文渊却还是没有情绪上的波澜。“任何人都可以欺负我，那也就是说我将来也可以欺负任何人。一样的。”胡文渊冷淡的说。

“那你……欺负过谁？”盛阳小心翼翼的问。

“我家的狗。”胡文渊说。“还有班里几个欠收拾的人。不过那也不叫收拾啦，就跟玩一样。我都没有下重手。”胡文渊说着，脸上却洋溢出兴奋的表情，腿也开始抖起来。

“所以，你使劲猛踹你的同桌的头部，你也认为这是在闹着玩吗？你把你家狗的指甲给拔了，你也认为这是在闹着玩吗？”盛阳平静的说，他尽量让自己在说话时不带有任何偏激情绪。

“他们又没死。狗也不过是残了、瞎了而已。我妈还给那个女人拔过指甲呢，她也没叫唤过什么，更何况是畜生。”

“那是因为，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那下次我先把狗杀了，再拔它指甲，这样可以了吧！”胡文渊依旧没有任何愧意，相反的，他有点不耐烦盛阳的啰嗦。

盛阳深深地吞吐了一口气。他走到胡文渊身边，还是将他的裤腿放了下来。

“你知道吗？”重新坐下的盛阳他不再正视胡文渊，而是微微的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当中：“我特别讨厌你这样的孩子，但是，我也曾经特别渴望成为你这样的孩子。因为如果倒退回十五年前，我就是被你踩在脚底下的你的同桌。”

盛阳的话领所有人大吃一惊。包括胡文渊，他停止了正在抖腿的动作，他的情绪总算有了一丝起伏。

“我小时候遭受到过非常严重的校园欺凌。”盛阳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语气淡然，就好像他在谈的是别人的经历：“就是没有目的的，单纯因为你学习好，你是人大喜欢的天才型的少年。他们会把你堵在学校门口，你必须在一个小时后之内帮所有人写完作业；他们会在你练习的那一小块操场上撒上钉子，逼着你踩，等你的脚被扎的满是血他们才放你走；他们还往你的盒饭里丢蟑螂，丢死老鼠，就是为了让你一天吃不上饭……这样事情太多了，你不停的道歉，但是没有一点用，因为他们天生就是喜欢欺负别人。而且，你也没有办法告诉能保护你的人。因为你的爸爸从小就缺席，而你的妈妈……是个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病患者。”

盛阳说完，他抬起头笑了笑，虽然这笑容有些勉强。

胡文渊陷入了短暂的认真聆听。

而在监控室内，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震惊。“这就是他不让我们监听的原因吧。”关海滨道。而这一刻，关海滨以及所有人也终于知道了盛阳一直在隐瞒的秘密。

接待室内，盛阳依旧在继续。

“所以说，我和你的处境一开始挺像的。”

胡文渊则冷笑了一声，他继续开始抖腿，此刻的他，好像成为了盛阳的老师：“所以说，还是你太弱了。他们用钉子钉你的脚，你用锤子砸他们的头，这不就可以了。有什么可怕的。”胡文渊嘲笑道。“很多校园暴力或者是报复的手法其实都很刺激，你说的那些简直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吗？……其实还有一次……那次，我的印象最深刻，”盛阳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次我帮一个欺负我的男生作弊，结果被监考老师发现了，他的成绩被判为零分。结果下了考场之后，他就和他的几个朋友把我堵在了教室口上。拳打脚踢已经不算什么了，他们把我绑到了学校的某一个房间里。我不知道那是哪，因为天太黑了，更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已经被打的睁不开了。我的嗓子被勒到说不出话。我真的以为，那次我就要死了。还好，最后，然后他们拿走了我的衣服，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黑漆漆的房间走了。事后，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而他们几个人，只不过是被记了处分而已。”

盛阳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又想到了当时的情景，他短暂闭上了眼睛，缓冲了一下情绪：“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厌恶整个学校，畏惧整个学校。”

“你真不像是个警察，你简直弱爆了。”胡文渊嘲笑到。

“我确实挺不合格的。我的体育从来都需要补考。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是你，你也会跟他们一起在学校里面欺负别人吗？还是你会在其他地方有更残酷的办法……？”盛阳小心翼翼的问。

“呵，你说的那些都还是那太小儿科了。关教室？谁这么无聊？干嘛在学校？”胡文渊炫耀般的说。“我给我家狗做'手术'的时候，无论他在里面怎么叫都不会有人发现。你听过‘日本水泥杀人案‘吗？其实你应该感到庆幸，那些家伙挺单纯，没想那复杂，没把你拖回他们的家，尤其是像我们还有地下室的，不然你可能就真当不了警察了，哈哈哈。”

“你家……还有个地下室？……”盛阳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是此刻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了。

“不是我家。我爸死了的工友的那个房子，其实还带着一个地下室，没登记而已。所以说如果把人往那里面一放，那才真的是没人知道，这时候来个模仿案，随便一个什么N大碎尸案，X市玩偶杀人案……你就……玩完……了……”

一开始，胡文渊的炫耀的语速几极快，他的脸上写满了蔑视与嘲讽。但是说着说着，胡文渊似乎开始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他像是被棍子击中了头部，说话缓慢、吞吐了，而当他恍然明白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

胡文渊看向盛阳，他看到盛阳正用一种如释重负的，但是却又清澈如水的目光看向他，那眼神中有可惜，有不忍，更有坚决，有答案。胡文渊一下子就彻底明白了。

“你也是在……套我话？”

盛阳起身，却没有正面回答他。“不好意思，胡文渊，我的时间太紧张。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对你进行长期心理治疗。我是说真的。”盛阳的脸上写满了遗憾与真诚。

但是，结局也在盛阳的意料之中。不管盛阳再解释什么，胡文渊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与之前相比，他的仇恨与愤怒已经快要撑破他的理智。他眼神中布满了发涨的红血丝。他的咬牙的“咯咯”声清晰能辨。

但是也就在盛阳离开而跨出接待室的瞬间，胡文渊却突然大笑了起来。

“我又没损失什么，我在这生什么气？”他自言自语的大笑不止。“是啊，我可是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警察先生，别忘了，我是未成年人！我很快就会出来了！到时候我还来找你玩噢！”胡文渊笑着提醒盛阳。而话音刚落，他就已经被几个前来接应的警察给控制住行动了。

***

救援蒋晴的工作这次非常顺利。

胡帅领和朱智臻很快的就找到了胡文渊口中的隐蔽的地下室，在这个不足五米长宽的封闭空间里，他们救下了蒋晴。这让朱智臻当场就喜极而泣。

女警将孩子抱出去进行了检查，“来的太及时了。”随行给女孩检查的医生说。“这里太封闭，长时间下去孩子可能就缺氧。孩子目前一切体征都正常。”

听到这，胡帅领和朱智臻才终于完全松了口气。

胡帅领和朱智臻将救援成功的喜讯的在第一时间就就汇报给了傅强和关海滨。但是，在一旁听到这个喜讯的盛阳却一点也无法发自内心的高兴。

因为，从接待室一出来，他立刻就将“暗藏有地下室”的消息告诉了已经在外等候的傅强等人，但是，他分明看到胡帅领和朱智臻同时不在他们中间。

——他们明明都答应了不会跟踪监控的。这是盛阳当时的第一反应。

“不好意思盛阳，我们实在不放心。所以还是跟踪了监控。他们一听到问出来的结果，就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了。所以他们不在……但是看监控只是因为大家是真的关心你而已。”关海滨语重心长的向盛阳解释，他拿出手机，“你看，帅领已经出发去救人了，还不忘发信息问我你出来了没有。”

盛阳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大家才好。一笑了之？当场生气？冷脸相对？似乎每一种都可以有足够的理由，但是，每一种却又都够不成唯一的理由。

“其实我在里面说的都是为了骗胡文渊的！”——盛阳突然想到他也可以这样说，但是，话到嘴边盛阳却说不出来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这是最简单的欲盖弥彰心理了，不是吗？

盛阳看着关海滨，眼前的老者正极其真挚的向自己道歉，那眼神令他于心不忍，那眼神似乎也在督促着他尽快给出一个情绪上的反应。

“没，没事。”

盛阳只能这样说。他用一种安慰别人的、善解人意眼神回复关海滨。但是此刻，盛阳更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进去。因为，他只觉得最令自己感到羞愧的那种情绪又冲上来了——他的所有不想被人知道的一切，都被所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