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妈妈后,但伟好几次想着把那堆鹅卵石给宁霖送去,可就是没有合适机会。她那张总是水结了冰似的脸,远远地透着冷气,让自己不敢伸手去碰触。
鹅卵石在他车兜内放了两天,担心丢了,于是又拿回寝室搁着。这一放,就到了发工资那天。
三车间发工资,是由综合办公室的兰姐负责,按照日常发放习惯一个组一个组地到她办公室领取。车工组先领,黄菜花领取后顺便绕到钳工组。
“黄师傅看你东辉照脸,领了不少吧?是不是准备请客呀?”宁霖二师兄跟他开起了玩笑。
至从宁霖称呼他为黄师傅后,这段时间就象换了个人似的,头发也修剪齐整,整个人精气神出来了,没了先前的掉甩掉甩模样,走起路来身板崩得溜直,猛然间长高了不少似的。原来的死鱼眼睛也有了光彩,与人说话那也是一本正直。工作态度更是翻天覆地变了样,不管多复杂的设计多严格的工艺要求,出来的工件无论是尺寸精度光洁度,绝对是想不到的上乖艺术品。是乎比先前技术更高一筹。
其实大家并不知道,在那段坐牢期间,他是那些劳改犯车工师傅。当然这是他的秘密,也是年青无畏快犊破车的他视爱情为一切,带给自己一生的黑点。
现在的黄菜花不但让老师傅们称奇,连主任书记也既是惊喜又是奇怪,这小子莫不是重新开窍。当然最高兴的莫过与他年过半白的老父亲,儿子终于又回来了。
所以短短的时间,大家完全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车间的年青人也随那宁霖慢慢尊称他黄师傅。虽然老师傅们也还是唤他为黄菜花,但是语气中没了先前的鄙视,多了几分尊重和痛惜。
黄菜花只是冲二师兄微微一笑,走到宁霖身后,见她还在钻床前攻丝,但是操作较之前熟练许多。看了几分钟,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微笑,转过身绕过铣工组穿过刨床回到自己的车床旁,开始干活。
这时王师傅通知三个徒弟随她前去领工资。两个师兄放下手里的活。宁霖也关了床子。跟着师傅到了综合办公室。
此时的宁霖,心里可谓是万分的激动,一是她有生之来第一笔完全属于自己的收入,二是可以把她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终于可以一改煎熬的日子。
就算兰姐对自己态度不好,递过一页纸,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签字。”
吐点口水在手上数钱,哪怕给的是些破旧的零碎一叠小钱。此时的宁霖也没觉着她讨厌。
开心地接过,就算身后,那兰姐还在唠叨。
“一下来,什么也没干就60,我们那会儿刚下厂几块。这是什么世道。这代年青人太享福了。唉,苦的就是我们这代人,住干打雷,睡牛棚,挖土,抬石头......”
宁霖毫不理会。眼里全是手上那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只管着出门,正好与进门领钱组长撞了一个怀抱。
“对不起。”宁霖头也未抬赶紧说道。
“走路看着点。一个女孩子也是毛毛糙糙。”
宁霖抬头一看,竟然是组长虎着脸。脸通地一下涨红,再次说道:“对不起。”
屋内的两师兄想笑没敢笑出声。师傅黑着脸在旁边盯着两人。
宁霖赶紧出了办公室,回到钻床旁,数钱。
平日宁霖喜欢比别人晚一步下班,可今天中午她提早几分钟,赶着到车间大门旁的路口等吴尘下班。
马军和幺妹从车间出来,见她一人站在路边的桂花树旁,便走了过去。
马军笑着挑眉问道:“宁妹妹,第一次领工资,就在这儿等人,是要请客?不请我们吗?”
“这样可不哥门,不够意思。上次才带你出去玩,就忘记我们了?”幺妹不但长得媚气,连性格都有几分女孩子气,也跟着附和。
“下次,下次。好吗?”宁霖被他俩说得满脸通红。
本来领工资是一件开心的事,但这次只能是解燃眉之急,哪有余钱。这些人哪知自己的苦。
见她红脸蹙眉,两个小伙子开心大笑起来。
“哈哈,跟你开玩笑,还当真啦。”
“自己留着用吧。哈哈......”
说笑着两人向厂大门走去。
这笑声让宁霖更加脸红。
等到下班人流多起来的时候,吴尘远远瞧见树下的宁霖。紧跑了几步。
“宁霖,你等我?”
“对呀。好事。”
两人边说话汇入下班人流中向厂大门走去。
“我知道,发钱了是吗?”
“你呢?”
吴尘喟然地回道:“发是发了。唉,我们家来信了,每个月必须上缴20给他们。呜呜”吴尘装哭假抹泪。
“20?”
宁霖刚从衣包里拿出20元,正准备递给吴尘,一听这话手停在半空,愣神。自己还了这20都觉着这日子不宽裕紧巴巴,计划买的东西都打了折扣。这每月都只有40,会怎么样。自己的爸妈不会要求上缴吧。
那吴尘见宁霖未理她,也没个安慰的话,无趣地碰她一下问道:“嘿,想什么呢?”。
“哦,这个钱还你,谢了。”
吴尘接过钱笑道:“谢我干麻,这要谢但伟。”
“你找他借的?为什么不对我说声?”
“嘿嘿,我哪点,仅够自己用。告诉你,也没什么意思。是吧?今天,我就还他。”
宁霖无奈地扬手打她。她顺势一躲钻到其他人身旁。两个好友在下班人流中打闹嘻笑着往单身宿舍走去。
今天中午当然是宁霖请客。
下午一下班吴尘早早等在厂门口,在下班的人流中寻找但伟。
高峰已过,也未见他出来。门卫关了大门,只开着值班室旁的小门。
吴尘想着可能在加班,于是继续等着。
时不时从小门走出一两个人来。偶尔也会有人骑着自行车,到厂门口下车,拿出工作证进厂区,这些人一般是来加班或者换班,上夜班的工人。
吴尘用脚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或者伸手摘一片树叶在手上摆弄着。心想着再等半个小时,如果还不出来,说明他早已下班,兴许自己在人群中没寻见错过了。
眼瞅着天暗下来,看了下表半个小时早已过,有些自生闷气嘟着嘴,再等十分钟,不出来,真走了。转过身子走到黄葛树旁,摘下一枝附生在树杆上,叶片密集排列如鳞片状的褐色槲蕨野草,嘴里小声地数着数,慢慢地把那小椭圆型叶子一片一片摘下。
正想着剩下最后一片是单数说明还在加班,是双数,已经下班。
“吴尘,你不下班在这儿干什么?”
听见声音,吴尘吓了一跳。是但伟。
兴奋地赶紧扔掉手上的野草。
“等,等你呀?”
“等我?这几点了。”但伟推着自行车走到她面前,看了下表。
“从下班,一直在这儿吗?”
“嗯。”吴尘害羞地点点头。
“那我不出来,你就一直等?”
看着吴尘傻笑,但伟竟有几份侧隐之心。
“傻丫头。找我什么事?”
吴尘从衣服兜里拿出20元钱递给但伟。
“宁霖把钱还你了?”
“嗯,今天发工资,上午给我的。”
但伟接过放进裤兜。
“又不急。等这么晚。还没吃饭吧。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随便。都行。”
“上车吧,我载你。”
今天吴尘不知为什么特别地害羞,不敢正眼瞧但伟,努力控制住想大声狂喊的兴奋。乖乖地坐上自行车后座。
“抓紧哈。”
“嗯”虽然这已不是第一次坐但伟的自行车,但是这次完全不一样,有些娇羞,激动,紧张地环抱但伟的腰。
此时已经进入深秋,天已黑尽,自行车带过风透着寒气。然而前面这个踩着自行车宽大后背的男人,让吴尘感觉到无比的温暖。从未有过的幸福感,真想把自己的头靠上去,眨上眼睛哪该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想着想着,不自觉中双手环抱的力度加大。
但伟也有所察觉腰被楼得越来越紧,当是她害怕。毕竟这黑天黑地路上也没两个行人,今晚也没有月亮。虽然路面还是隐约可看,但两边黑不溜湫树影还是有些惨人。
但伟带着吴尘又到了国庆那晚带妈妈吃饭的小饭店。
点了一份青椒肉丝,小葱拌豆腐,鸡蛋葱花汤。这些都是但伟点的,想着女孩子应该喜欢。
女老板把菜上完后,站桌边,双手在油迹斑点白围裙上擦着,带着一脸堆满阿谀谄媚的笑说道:
“小伙子,那晚孝顺了妈妈,今晚又来招待女朋友。真是好儿子。小姑娘,你可真有福哦,找到这么个又俊又懂事的小伙子。”
“不,不是。你误会了。”但伟赶紧摆手。
吴尘正听着心里乐滋滋的。被他一否定,心凉到冰窟里。明明热气腾腾的菜也觉着凉。完全没了食欲。不友好地对那老板翻了白眼。
老板娘本想讨好,结果拍到马蹄上,还被踢了一脚,尴尬地收回笑,也不吭声闷闷地走到厨房忙去了。
但伟见吴尘没怎么吃菜,想是她不喜欢,也没劝说。他倒早是饥火烧肠,一阵狼呑虎咽,把那盘子扫了个精光。也顾不得形象什么的。但却深深吸引吴尘痴痴的欣赏着,这就是自己喜欢的男人模样。
两人刚吃过饭,但伟吃得过饱,说是走一走。推着自行车往回走,走到转弯处,吴尘看见电影厅大门口明晃晃的灯光下,一大幅《芙蓉镇》电影宣传画报。
便说道:“《芙蓉镇》刘晓庆演的,听说很好看。”
“是吗?不知道。快到年底了,这段时间忙得都没有精力顾及其他事。”
“是的,和姜文演的。其实上影有段时间了。在家时就听说了。只是没有机会看。”
“应该还要上影一段时间,可以看的。”
“嗯。”吴尘好想说,请他陪着一起看。但终究没有好意思说出口。
但伟借着灯光看了下表,说道:“看时间还不太晚。想请你帮个忙。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你说。”
“那个宁霖的石头还在我寝室,想请你帮我给她一下。”
“没问题。”吴尘正求之不得。可不想早早地与他分开。
“那还是骑车吧。”
但伟先上了车,吴尘只好坐上后座,其实她想再散散步,虽然没有月光。不过有温暖的后背也是一件很让人心跳的事。
一直到单身宿舍上坡位置,自行车才停下。吴尘心里自是很失望距离太短,还没好好享受那份温暖,就没了。
自行车在两人之间,但伟推着车沉默着上坡。正对面下来一对相拥的情侣。吴尘见着既羡慕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听到他们的低语声从自己的身边擦身而过。
爬上坡后,但伟说道:“你等我一下。”
他把自行车停到食堂后面的车库后,回到吴尘身边。
“石头在我的寝室,你跟我一起去拿吧。”
“好。”吴尘自然欢喜,早想看看他的寝室是什么样。
两人上了楼到了寝室。室友没在。
但伟妈妈走了也有段时日,寝室又恢复到原样。吴尘所见与他妈妈见着差不多,这是她第一次进男寝室,并且是她喜欢的男生房间,这股子男人特有的味道,却让她兴奋而心跳。
在但伟从门后地上拿鹅卵石时,她看见旁边堆着一盆衣服便问道:“这堆衣服是你的吗?”
但伟自嘲地一笑。“让你见笑了。太忙了。没时间洗。”
吴尘二话没说,竟然走过去弯身端起那盆衣服,拿上早看见的一块肥皂就要往外走。
但伟赶紧拦住。“不用,我明天就洗。”
“我也没什么事。再说时间还早,一会儿就洗完了。你等会哈。”
“这样多不意思。”
“没事。”吴尘冲他一笑,走出门去。
但伟呆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等吴尘回来,他自己倒把寝室整理了一翻,桌面地上干净不少。
两人捧着鹅卵石走下楼来,但伟想着那堆衣服有些过意不去。总想着应该回报一下,于是说道:
“周未,我请你看电影吧。”
“真的吗?”吴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那我明天中午去买电影票。”吴尘兴奋地说道。
“我请客,怎么能让你买票。”
“你不是忙吗。我没事。你到时把钱给我就行。”
“那好,电影应该是7点钟有一场。就那场。6点半,你在电影厅大门等我。”
“好的。”吴尘雀跃的心快飞出来,好想敞开胸怀对着天空大声呼喊。但此时还得隐藏起来,只能是咬着嘴唇偷偷地笑。
两人来到宁霖寝室门前,吴尘敲了几下房门。
从屋内传出一个陌生女子清脆的声音。
“谁呀?”
吴尘对但伟说道:“应该是她室友。”
便大声冲屋内回道:“找宁霖。”
房门一打开,门口出现一个从没见过的漂亮美女。吴尘愣着未动。
杨月回转身,说道:“有人找你。”
坐在床上正看书的宁霖放下书,趿上拖鞋,刚起身,见是吴尘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
吴尘这才转过身招呼但伟。
“你进来吧。”
两人进了屋。
“但伟。”
宁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杨月,她刚回来不久,还好衣服穿戴整齐。她却视而不见,坐到自己床边,随手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翻阅。
宁霖这才回头见着两人双手捧着一堆鹅卵石。定晴一看是自己在河边捡的。
赶紧迎上前,指着门边地面。
“就放这儿吧。”
那但伟第一次上女生寝室,当房门一开,在门外的他已经闻到了浓浓带着丝丝甜味的奶香,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有些心神不定。努力控制着自己。然而一迈入屋内,见那杨月早己让他内心抓狂,不知所措。竟然失神呆若木鸡。
宁霖从未见过但伟这种失魂神游状态。再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杨月坐床边,低头翻书。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吴尘放下鹅卵石转头拍了一下他。
那但伟这才回过神来。走到门边放下鹅卵石。
宁霖笑着介绍道:“我室友,杨月。”
又指着刚进门的人,“这是我同学也是好友吴尘。这位是但伟。”
杨月抬头淡淡嫣然一笑,楚楚动人的嘴角露出两迷人酒窝,一双顾盼生辉的媚眼扇动两下,剪出一缕秋波似电速般的触角射向但伟。他的神魂再次被那杨月带了去,泥塑木雕般胶柱不动。
呈尘也被杨月给惊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美的女子。
不由惊叹道:“好漂亮。”
那杨月再次淡然一笑,从小被人赞到她,对他们的惊奇也不觉奇怪。特别是对于但伟这种男人的失态对她来说司空见惯,她也特别享受这种感觉。
“认识。但干事。”
甜甜山泉般的声音,从她那张靡颜腻理清艳的面容中魔性般飘出来。
吴尘吃惊地回过头看但伟。
“你们认识?”
但伟呆呆地盯着那杨月没有转眼。
倒是杨月嘻嘻一笑。
“是的。坐吧。”
吴尘忽然对那杨月充满敌意。
“谢谢,太晚了。我们要回去。”说着,拉着但伟往外走。
那但伟也不出声,随那吴尘拉出了门。
宁霖追出门冲着走廊喊道:“谢了哈。你们慢走。”
进屋随手关了门。从屋内传出那山泉般清脆的哈哈笑声。
但伟这才醒过神来,已经是无地自容。这已经是第二次这样失态,第一次代表厂接分配下厂的大学生,在火车站就已经让自己神魂颠倒,久久不能归位。这次又是,实在太丢人,竟然是在宁霖寝室。
吴尘虽然有些生气,但是很快,她消了气。想那杨月,自己也被她迷住,在说她那狐媚长像,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子,但伟才不会看上她。
这样一想,更是不想放开但伟的手。紧紧地拽着。
下楼后,倒是但伟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吴尘牵着。赶紧抽出。
有些狼狈地说道:“我去取自行车”。
取了自行车后,他便送吴尘回寝室。一路无语。
倒是宁霖寝室还热闹着。
那杨月靠墙半躺在床上,只要一想到但伟那傻瓜模样就忍不住笑。
宁霖也是想不明白,看着那但伟平日风流倜傥,向桦也说过她哥清高着呢,怎么到了杨月这儿,如见了什么收魂大师,就脱了窍。一大男人杵在那,一幅只剩下躯壳样,也着实好笑。不由也跟着摇头暗自地抿着嘴偷笑。
“你那同学是不是与但干事在谈朋友?”
“啊?”宁霖看向杨月,她怎么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
“应该没有吧。”
“难说。我看呀八成是。不过呢,女有心男无意。耍耍而已。你那同学不是他的料,根本看不上。长得吧一般,身材吧也堪忧,不丰满没味。唉。劝劝你同学吧。这男的不是什么好货,心花着呢。如果她不及时刹车,早晚哭鼻子闹上吊。”杨月说完,竟自躺下。
“主要是你太漂亮,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宁霖打趣地笑道。
“他——狗熊吧。”忍不住一人又哈哈地大笑起来。一张灿烂的笑脸像盛开的傲娇黑牡丹,散发出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宁霖对她又多了几分好奇。本想今晚多跟她聊聊。
她却笑了几声,突然止住说道:“关灯,睡觉。”
前秒还在笑,后秒没了声。变色龙?昙花?真是个奇异善变的人,大约傲骄的美女都这样吧,她们的世界不懂。
宁霖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关了灯。平躺床上,黑暗中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脑子里就象坐着火车在时空穿越,从认识但伟起,与他下棋到下厂报道那天视为不认识,再最近这几日大家出去玩,在廖处长家,这人所说所作,也没多大的毛病没有出格的地方,但的确有许多表现与大家不同,哪里不同?也一时想不上来,也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他了。
再一想那杨月说吴尘的话,好象有些道理,回想在学校向桦也提醒过。看来,为了这个好友,只有再劝劝她了,希望她能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