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节刚一过。厂里车间都在布置迎接春节到来。
厂大门口早换下元旦节快乐的横幅,挂上了“祝全厂职工新春快乐”红幅。两个柱子前各掉着一个比箩筐大的红灯笼,密长的红穗随风而舞。
车间内,紧接墙体最下面一层窗户已经贴上了红色新春窗花,每个办公室的门上倒贴着大大红色“福”字。这些都是出至车间几位老女师傅的剪纸手艺。
车间房顶也拉上红色横幅几个斗大的字“安全第一奋战一月高高兴兴过新年”。
整个厂充溢着迎接新春气息。大家更是热火朝天,加紧赶超完成最后的生产任务。谁都盼着年底多发些过年钱,能够添置新衣裳新家俱,多买些肉糖果过个开心年。
这不连夏林飞都没时间来看宁霖,说是年前必须把一年的帐给结了。采购计划销售本是一个处,他也要帮助别的同事负责款项回收。按他的话忙得是屁滚尿流。
宁霖他们师徒三人也在赶着完成师傅的任务。到现在师傅还没回来,应该年前不会上班了。
今天,宁霖坐在工作台前,正埋头专注地给一个涂了白粉的毛坯件划线。
黄菜花走了过来,站她身后,好会儿也未发现身后有人。
黄菜花见她在变换工件位置的空档,才说话。
“宁霖。”
“嗯。”顺着声音转过头来,一看是黄师傅。礼貌地站起来。
“黄师傅有事吗?”
黄师傅精气神十足脸上泛着红光,竟有几分不好意思,欲言又止。宁霖莫名好奇地盯着他。今天怎么了。一向无所谓,刚接触时还有些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虽然不知何故突然转了性,也不至于这会儿生出女生的矫情态。不觉有些好笑。抿嘴不吱声。
俄然黄师傅从身后拿出一个红纸叠的信封,递到宁霖面前。
非常严肃而真诚的说道:“宁霖,谢谢你。”
“谢我什么?这——这又是什么?”
宁霖完全蒙圈。
“你打开看就知道啦。你一定要来。”说完,把那红色信封塞到了宁霖手上,转身向别的组走去。
搞什么,宁霖盯着黄师傅背影一时未反应过来。这时两个师兄也围了过来。大师兄一把抢过。
“黄师傅给我们师妹送过年红包。”二师兄开起师妹玩笑,嘿嘿地笑着冲师妹挤眉弄眼。
“黄师傅结婚了。”大师兄惊呼道。
二师兄从他手上抢过去一看。果真,是喜帖,红纸黑色毛笔字清晰写着邀请他们师徒四人参加。
二师兄递给宁霖。
“真的,那太好了。”宁霖既在为黄师傅开心,但还有些蒙圈。为什么对我说谢谢。是谢我参加他婚礼吗。
“嘿,师妹。想什么呢?参加吗?”大师兄问道。
“当然。”
“初六。你不回家吗?”
“肯定要回家。快半年了。也不知爸妈他们怎么样了。”宁霖说到这儿表情有些凝重。
二师兄见状,笑着岔开话。“那怎么参加,时间来得及吗?”
“嗯......那就初五回来。黄师傅的婚礼说什么也要参加。只是这个新娘是谁呀?之前都没听说,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
二师兄和大师兄两人神秘地回望一下。想要逗一逗师妹。
“人家三十好几了,你不能让他打老光棍吧。哈哈......”
“这个麻......嘿嘿,有些故事啰。”
两人一唱一和有意抛下悬念。大摇大摆,得意地回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
宁霖在他们身后有些懊恼,大声喊道:“嗨,你们怎么话留一半?就跑了。真是的。”
“快干活,小心组长当头棒哦。”大师兄笑着提醒师妹。
“却,是对你们。”
宁霖刚怼完师兄,发现组长甩着粗壮短手臂黑着脸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吓得直吐舌头。老实地坐下开始干活。
组长日常工作巡视,绕过来专程看这三个徒弟工作情况。他们师傅不在,自己更是多操了不少心。这快放假,自己的事多得忙不过来。
见他们三人正忙着。什么话也没说。这才放心地离开。
宁霖也不敢恣肆。还得抓紧时间,完成任务。好奇黄师傅的事只好先放下。
忙了一天,一下班,宁霖恨不得早点回寝室休息。刚出车间门,就看见吴尘那只病得不轻焉耷耷的灰猫,低着头,脚踢着地面的小石子。
宁霖走过去,拍了下她肩。
“干嘛呢?”
吴尘那张瘦得有些脱像的脸,好不容易嘴角挤了一点笑出来。倏然消失,她实在没有精力心思强装笑脸,何况在她此时认为最信任最可依靠的好友面前。
又把头给耷拉下去,一幅没有发酵毫无生机泛黄的死面一样的脸,似乎随时等着泪水流下来。
“怎么,没有和好?”
吴尘点点头。
“走吧,上我那儿去。今晚我请客。”
宁霖搂着吴尘的肩。吴尘麻木地跟着。两人汇入下班人流中。
两人一路没说话。回到寝室。
很难得今天杨月靠在叠好的棉被上,脚掉在床沿边半躺在床上,双手反抱头,百无无聊望着天花板发呆。
见门推开,宁霖身后跟了一个人,稍稍坐起来了一点,就眨眼功夫扫了吴尘那张难看的脸一眼。心中已了然几分。
宁霖有些诧异地问道:“今天你怎么回来了,不约会?”
“那个谁......加班。”
杨月直接坐起身来,脸上挂着好看的笑,觑眼有些好奇地瞅着吴尘的脸。见她也不与自己打招呼,有些躲闪地坐到宁霖床上,低头看着地面上自己的脚。
便热心肠地问道:“嗨,怎么啦?”
吴尘抬头无神的瞟瞟她,又瞟了眼在一边正寻找碗筷准备拿出去清洗的宁霖。
没有答话,而是再次低下头去。
“怎么啦?受了情伤?”竟然咯咯地笑不停。
宁霖有些吃惊地立马回身,一边给杨月递眼色一边说道:“她是有些事。心情不太好。”
可那吴尘一听,崩不住的眼泪刷的喷了出来。呜呜地哭出声来。
倒把那杨月吓了一跳。在吴尘面前挥着手。
“嘿嘿嘿,哭什么呀,有什么直接说呀。哭顶什么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样鬼哭狼嚎。”
吴尘正好无处发泄,泼妇似的怼了回去。“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谁鬼哭狼嚎啦。呜呜......”
“宁霖,你看,你看哈。这是我的寝室。你的好友跑这儿来撒野。”
这可把宁霖急的陪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撒野又怎样,在这儿又哪般招惹你,这也是厂的寝室。不是你家,不是你一人的。”说着,吴尘猛地站立起身来。也忘记了哭。
杨月也不示弱地手一撑床,凑近吴尘,她比吴尘略高一些,挑衅地瞪着吴尘的眼。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比划着。
“告诉你,这是姑奶奶的地盘,容不得你撒野。你算哪根葱。”
两人四目相对,都不退让。
吴尘气得鼻子直冒粗气。咬牙切齿,眼里闪着凶光。跟刚才那个死面团脸相比倒多了些生气,看着还多了点血色。
杨月冷笑两声,说道:“姑奶奶,肚子饿了,要去打饭。有本事不要走。回来再战。”
说完话,从桌子上拿上自己的饭碗,给宁霖递了个出门的眼色。宁霖会晤,赶紧拿着饭碗,对吴尘说道:“我也去打饭,一会儿就回来。不要走,你等着哈。”
两人走出门来,杨月在些不好意思地向宁霖解释,“对不起哈。不是本意。只是她那样子真的有些让人着急。不就是讲个恋爱吗?哭得那个悲惨,要死要活的。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让她压抑在心里的气发泄出来,这样她要舒服许多,否则憋出病来麻烦。”
宁霖只好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而此时房间内的吴尘像打败的公鸡,瘫坐在床上。
外面天早已经暗了下来,屋内三人忙着争吵,也没人开灯。昏暗静寂的房间让她冷得害怕,觉得有一股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抬眼看了一下窗,只见外面灰蒙蒙中的黑树影在恐怖地摇晃,随时要闯进房内。吓得她赶紧起身,拉上窗帘,把灯打开。
这才重新回坐到床边。但伟那双冷漠无情深不可测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总是驱赶不走,好象带着一把尖刀插入自己的心脏,钻心剔骨般疼痛,却怎么也拔不出来。身边却没有一人帮忙,那份无助孤独害怕疼痛再次让她伤感,默默抽泣流泪。
心里胡乱地想着自己该怎么办。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宁霖她会去帮忙吗,会有效吗。但伟会听她的吧,应该会。或许,或许,但伟会听宁霖的。
杨月和宁霖打完饭回来,见那吴尘一人又哭得个稀里哗啦,满面泪水敷面,越发的难看。
把盛着馒头和稀粥的碗放桌上,忍不住又呛她。“嘿嘿,怎么有完没完呀。看把我们寝室哭得跟灵堂似的,没死人。”
“说什么呢,怪渗人的。”宁霖皱皱眉头,没想到这杨月说话也太大套了,什么也不避讳。
她这样一说,吴尘还真收敛了不少。没了哭声,只是偶尔抽下鼻子。
杨月顺手递给她一张纸,“把鼻涕清清吧,别吸到肚子里了。宁霖还是请得起你吃饭。这鼻涕虽然有味,但也不好吃。”
“说什么呢。”宁霖在旁边听得咯咯地笑不停,杨月自己说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被这两人一说一笑。吴尘真没了先前的伤心。但还是不想吃东西,说是吃不下。
宁霖劝了两次后,也没强求。
倒是杨月笑着说道:“人是铁,饭是钢。没有身体,你能干什么。瞧瞧你这副没精没神,讨饭样,是我,也不会要你。”
“你怎么知道没人要。”
“呵,还嘴硬。从你进门那刻起,看见你这张脸,你这全身上下哪哪都写着。我没人想啦,没人要啦。”
“你,你......”喘着粗气,想发作,但又一想,可不自己就是没人要了。垂下头去,任由那杨月说去。
“我说你呀。还是先吃饭,把精神养足了。才好解决问题。你说是不是?”
“可不。”宁霖在一旁附和着。
两人一唱一和,吴尘倒是吃了一点稀粥。
吃过饭等收拾完东西。宁霖这才坐在吴尘身边问她怎么回事。
杨月问道:“需不需要回避?”
“不用。”在宁霖看来,杨月也许能够帮忙劝劝。
吴尘瞟了一眼杨月,但此时的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刚想说话,不争气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杨月自是无可奈何地在一边摇头叹息。
“你别自顾哭呀。你到说说怎么回事。不说,我们怎么帮你。”宁霖有些急了,拍拍她的肩。
“我按你说的,改变了自己,可是,可是他还是老样。”
“改变?”宁霖这才发现她的头发的确披散着整理直了,不过也看不出什么型来,厂里的理发师那技术本就不行,再说她这满面的眼泪早把那流海打湿胡乱贴在脸上没型了。想想那天自己说的话,其实那也是没法,也知道可能无用。但是,为了安慰她只好那样。
“你这叫改变?哼......”杨月从鼻子里发出有些鄙视的声音。
吴尘抬起她那泪眼朦胧肿泡的眼来,有些乞求地望着宁霖,她好象是自己的救命稻草。
“今天,我又去找但伟。他说,他说我们不合适。”
“你们本来就不合适。”
宁霖瞪了一眼杨月。
杨月两手摊手。“我说的实话呀。”作出无奈表情。
“他说,我们俩不可能。让我不要再找他了。”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还找他干什么。我们也是有骨气的。”宁霖拍拍她的背劝道。
“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他。”
“舍不得,也要舍得。别人话都说那么死了。”杨月在一旁着急地接过话。
“可是,可是......”吴尘哭得更厉害了。
“莫不是,你们......”杨月偏着头意味深长地觑眼盯着吴尘的脸,用探询的口吻问道。“你们,在一起啦?”
“不要瞎说。”宁霖阻止道。
吴尘先是一愣,然后把头埋得更深,哭得更凶。
宁霖见状,吃惊地问道:“是真的吗?”
“我说麻,这男的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霖赶紧给杨月皱眉晃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轻声地问道:“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吴尘抬起头来,抓着宁霖的大腿。“你能不能帮我,帮我去找找但伟。说说好话,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好爱他。你告诉他,我舍不得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离开我。好不好?”
“这个,我,我不知道......”
“可以,宁霖可以。答应。放心吧。她可以去帮你。那么不耿直磨磨唧唧干嘛?人家好朋友,这么求你。还不快点答应。没一点同情心。”杨月理都不理一直给她眨眼递色着急的宁霖。
吴尘没想到杨月会帮自己说话,一张挂着泪的脸感激地对她露了笑来。
“好......好,不用感激。我不是圣人。不是救世主。再说帮你的是宁霖。”说完,倒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知想什么,再也不发话。
“宁霖,你不要反悔。一定会帮我的是吧。”
宁霖不知此时该说什么好,那杨月胡乱替自己作做,可好友那张渴望眼巴巴的眼真是无法回绝。
有些为难地苦笑。还能说什么呢。
吴尘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她相信宁霖,她一直觉得但伟肯定会听宁霖的话。也不想再打扰她们,便告辞。那杨月只是手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
宁霖将她送下楼,看她样,已经平息下来,心情也好了许多。这才放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回到寝室就直问杨月。
“你为什么帮我答应她?这不是欺骗吗?”
杨月一直躺着,也没变换一下姿势。
冷冰冰地回答。“你去找找但伟,就不是欺骗啦。”
“这么简单?有用吗?”
“有没用,你不都要去吗?”
“你......”宁霖用手指着杨月。“你这是对别人完全不负责。”
杨月坐起身来,冷冷地盯着宁霖,她那双漂亮的眼里没有柔情没有水波,此时却闪着有些可怕的凶光,这是狐狸猎物时射出的狡猾杀气。
“负责,怎么负责?你吗?不是应该去找该负责的人吗?”
宁霖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杨月走到门边拿起洗脸盆回身说道:“到时我跟你一起去找那但伟。马上要放假了。大家都忙。等节后吧。能不能让你的好友安心过个开心春节。看你的了。”
说完,出门而去。
留下宁霖一时还没想明白。
等那杨月回到寝室,自己还未开口。她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明着不想与自己说话。
无奈,只好自己也去洗漱,回来关了灯上床。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双手抱腿。就没想清楚,这杨月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到时又与那但伟说什么。求他,这不行,再试试。唉,这两人本就不合适,只愿那吴尘糊涂,真是被灰尘蒙了眼,这名字真是取得不好。最可恨的是那但伟,明不喜欢,还欺骗单纯的吴尘。
“睡吧。不要折腾。明天还要上班。”黑暗中杨月头捂在被子发出睡意朦朦的声音。
宁霖深深地叹口长气。重新躺下。刚眨上眼,吴尘那可怜病猫样又出现脑里,这应该是吴尘的初恋。她是那么单纯热情的女孩,就谈个恋爱,书上写的恋爱不是都很浪漫美好吗。就这么冷酷无情翻脸不认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但伟不复合,她该怎么办。一想到这儿觉着自己头就大了,快爆炸。她不会想不开吧?算了,不想啦,太可怕。还是想想,这快过年了,照杨月的话,怎么先让她过一个开心年。真是头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好说词来。
此时屋外飘起了小雪。孤单而单薄的吴尘双手放进胳肢窝,紧紧地环抱自己,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冷冰的雪花在她的面前乱舞,无情地偷吻她肿胀而崩紧的脸颊,停在她的发丝上,衣服上,吸取她的热量,融化自己。
吴尘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但伟寝室楼下,抬眼穿过那总是与她作梗当着视线鬼魅飞扬的雪花,望着亮着昏黄灯熟悉的玻璃窗户。她不敢上去,怕他不高兴,但是她想上去,往前走几步,刚到楼梯口又退缩了回来。
就这样,久久望着窗一动不动。这时有两个小伙子从她身边经过,不知嘀咕说着什么,不时回过头来,看了好几眼才走进了楼梯口。
吴尘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一步一回头地看那玻璃窗,直到下了斜坡。
虽然路上没有灯光没有月亮,但漫天白色雪花的到来,倒让万籁俱寂的柏油路看上去更加的清晰。两边高大的梧桐树光杆也没那么森严可怕。
一路上吴尘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大脑一片混沌没有章法。虽说宁霖答应去找但伟,可毕竟是杨月逼她不得已,她为什么不愿帮自己,是对自己失望还是生气。但对她的了解这一点直接否定了。那就是她也没信心,对呀但伟怎么会看上自己。他在什么位置,自己又是什么,没学历没长相一个普通工人。这也不对,他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一定是有过喜欢,否则怎么会和自己在一起......可是,如果,他真的永远离开自己,我该怎么办。一想到这儿,那眼泪不听使唤地又淌了出来,与那融化的雪花混为一体......
雪花越来越大,整个夜空被冰凉冷漠无情凄白群飞混舞假扮的鹅毛塞满,凝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