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明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小心拉开白布,出现父亲安详沉睡的脸,不再黝黑,那深刻的川字纹,竟然已经消失。父亲在冲自己微笑,嘴角在动,在说着,‘六娃子,你大学毕业了,我就不做庄稼了......'
他惊喜地转过头,大声地呼唤,“哥,快看,爸在笑,还在说话。”
三个哥哥当真,停止了哭声,凑近仔细瞧,摇摇头,看来是兄弟伤心过度说糊话。
四哥抹着泪哽咽道:“兄弟,爸走了。你不要太难过。现大哥是兄长,我们几个会听他的,会好好照顾妈和幺兄弟。你只管好好上学。”
大哥在一边听得,更加伤心,呜呜地哭不停。是的,长兄为父,家里还有一个长年病卧的妈,傻子老婆,不成气的老幺,未成年的儿子。这担子,他担不起,还不如随父亲去了。那伤心劲鼻涕眼泪一起滚,让一边二哥瞧见跟着再次呜呜地哭起来。
李新明哪听得进四哥的话,脑子里出现一个可怕念头,父亲他在笑,他明明好好的。一定是哥哥们怕花钱,心都给野狼吃了,这事都干得出来。他转过头来,二话不说。拉着板板车调头。
三个哥哥慌张地也顾不上哭,不知兄弟干什么傻事,同声问道:“你做什么?”
“回医院。”
三个哥哥赶紧把持着板板车纹丝不动。
这时的李新明完全失去理智,“你们让开。我要回医院。”
“六娃子,爸已经落气了。医生不给治了。让我们拉走。”
“胡说。明明是你们怕花钱。我有钱,我借到钱了。不让你们还......”说着,从书包里拿出那叠厚厚的五百元,在手上挥动着。一张二十元的票子飘落在地上。
四哥赶紧捡起地上的钱。“五百?这钱正好给爸请个道士,买棺木用。”
李新明一把夺过,二十元票子本就有些破旧,被分成两半。
四哥看着手上半截票子,惊呼道:“兄弟,爸死了。你让他好好地走吧。”
说着,四哥和二哥两人合力把李新明这头倔牛,死死扣住板板车扶把的手给拉开。
二哥长期在外干体力活,身上有的是蛮劲,说不来什么话。这会倒象泰山,把孙猴子般顽劣的兄弟给紧紧锁住。四哥抢下他手上的票子。
二哥一把将着了疯魔的兄弟推出土泥路,滚进菜地。
李新明双手撑地,半躺在菜地里凶狠地盯着,三个哥哥拉着父亲的板板车上山的背影。
如果他们早一点发现父亲的病,多一些关心,早送往医院,也许父亲不会得癌,不会扩散,不会......对,是这几个哥哥,不负责任的哥哥......锋利的牙齿紧咬下嘴唇,唇边渗出鲜红的血来。
四哥从李新明那儿夺来的五百元,把那两半的20元票子用米饭粘好。请来乡里所谓的道土,在家里点香点灯烧纸作法事。
黑色棺木旁,大大小小家人,头顶麻布手带白色孝布跪了一地。只听得道土絮絮叨叨念不完听不懂的经文,和一片呜呜嘤嘤的哭泣声。
唯有李新明冷冷地站墙角,目中充血,仇恨的眼死盯着三个双膝跪地的哥哥。跪旁边的幺弟这会倒老实了,抬起挂满鼻涕眼泪的花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六哥,胆怯地拉拉他的衣角。
李新明就一木头桩子,一动不动。他固执地认为父亲没有死,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跪?这一切都是几个哥哥害的,是他们杀了父亲。
脑里浮现上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天刚麻麻亮,瘦弱驼背的父亲扛着他的行李,走在田坎上......假期,父亲带他去赶集,得了彩头般昂头背手,得意的背影。逢人笑呵呵地说,‘我家六娃子,大学生,陪我赶场'......
家里虽然没有更多钱请吹吹打打的人,但好心的乡亲们都过来凑热闹。在当地有一个说法,白事,也是喜事,该哭的哭该笑的还得笑。
乡亲们见大学生没有给父亲下跪,自然在一旁谴责他。几个长辈甚至直接开骂,“兔崽子,这书是读到牛**去了?看来书读多了没什么好处,你老子死了都不下跪,算是白养了。可怜李老头辛苦一辈子,供一个不成气的大学生......连滴眼泪都没有,死不瞑目呀,可怜的李老头......”怆然泪下,袖口抹眼。
其他村民心里暗自庆幸没相信李新明的话,把钱借给他,这不孝子还不知拿钱干什么去。
李新明不管白天黑夜除了上毛厕外,木桩一个立在棺木旁,不吃不喝不睡。
三天后,村里八名强壮汉子吃力地抬着棺木上山下葬,据说死去的人有千斤重,虽然死沉,死沉,但不能落地,这是有讲究的。
父亲埋在自家房子后山。自始自终,李新明没流一滴泪,没下一次跪,没说一句话。虽然家人亲戚骂他不孝子,进不了他的耳朵。他的脑里除了仇恨,就是对自己的怨恨,父亲说过等他上大学毕业了,不做庄稼了,还没来得及实现。
王维芳与乡亲们一道参加葬礼。只有她懂李新明,好几次有意撞开前面那几个大声说笑的妇人,从中间穿过。小声抱怨这个时候别人痛苦,你们却在说笑。当然王维芳这代年青人并不知道老一辈人的风俗。
王维芳走到李新明身旁,想说点安慰话,但是他那拒人千里之外发红的双目喷着火,好似随时要爆炸。只好默默地又退到远处注视着他,心痛他一头又黑又脏象豪猪身上蓬乱的刺竖立着,许久未曾整理。
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李新明还是一句话不说。一人到里屋向病床上的母亲告了别。没有再看一眼三个哥哥,带着怨恨回学校去了。
李新明走了三天后,王维芳才知道。少不得对他既埋怨又心痛。一个人在家无精打彩无所事事。成天坐窗前,望着对面山坡李新明家屋顶。
天气越来越闷热,虽然迎来了一场大暴雨,但是楼前的芭蕉树叶却被打得支离破碎。
村里放假的学生们回家多日,也没见着李新明返乡的身影。胡乱想着,他应该没路费,留校了。也不来封信,自己在他心中到底算什么,有没有想着自己,见着一定好好修理修理他,不理他,看他怎么求自己。可转念又一想,他刚失去父亲,这会儿应该还在悲伤中,不免担心心痛起来。
穿过破碎的芭蕉树叶往下看,可以看见阳光下的堰塘,绿叶随风起浪翻白,莲花娇艳随浪翩跹飞舞。
几个学生在堰塘周围追逐打闹,趁人不注意,偷偷摘掉路边的莲蓬就跑,引得一妇人在远处叫骂着,“狗仔子,不要跑,打断你们的狗爪子......”
这样美好时光,王维芳突然发现自己是在虚耗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