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詝已经摆脱了马蹬,在草地上翻滚几下方才止住,连惊带吓,摔得晕头晕脑。
“四爷觉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一部二十四史,堕马而死的少年王公皇子,可有好几个。
扈从们想到这样的事情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皇帝怪罪下来,就算不至于身首异处,充军下狱的罪名也少不了,最次革职,前途也就此告终。
太监们这样越想越怕,个个吓得脸色煞白,胆战心惊地凑上前来,试探着问。
惊魂未定,奕詝只觉得头嗡嗡直响,倒不怎么觉着疼。
“不要紧吧。”他说着下意识地想要爬起,却感到一阵剧痛袭来,几乎晕厥,疼得哭不出来,眼泪汪汪地一动也不敢动。
出了这样的大事,不能在草地上耽搁,于是有人提议赶紧传上驷院的正骨大夫调治,另一面不敢隐瞒,得赶紧通报道光皇帝。
奕詝寸步难行,幸好还是体格瘦削的半大孩子,有身强力壮的侍卫,满语发音叫做“虾”的,小心地抱起来,送回宫里。
看到上驷院的正骨医生从屋里出来,道光皇帝问:“情形到底怎么样?”
“回皇上,还好,只是跌伤腿脚,其余都无大碍。阿哥年纪还轻,慢慢能长好。”
道光皇帝长长吁了一口气,应该来说,从马上摔下来,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
继而又想幸亏还是孩子,身子灵活,跌下来打个滚儿还能吃得住;这要上了岁数的大人硬生生摔这么一下,情形可就不堪设想了。
“那要多久才能长好?将来会不会落残疾?”道光皇帝不放心地追问。
“这个……医家素有‘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要完全康复还需数月时间,这段时间里不要走动,等肿痛消失,夹板去掉,再慢慢行动。
至于将来,日常行动应该没有大碍,至于能否同常人一样……”正骨大夫慢吞吞地说:“臣却不敢保证。”
皇帝心中一冷:“这是为何?”
“伤过毕竟不能同完全没伤过的时候比,长好之后,仍有不能完全复原的地方。
而且凡是少时摔伤的,长大以后,每逢阴雨寒冷天气,诱发痼疾,也会时常作痛。臣只能尽力而为,请皇上明鉴。”
“嗨!”皇帝拍拍自己的大腿,仿佛他那里也不舒服似的,又是惋惜又是埋怨地说:
“这孩子骑射学了两三年都没事,我对他也是很放心的,怎么突然出了这种闪失!骑射是国本,皇子出去校猎,居然从马上摔下来,传出去还不成了笑话!”
皇帝走出殿外,扈从奕詝的人跪了一地,口称“奴才该死”,叩首请罪不迭。
皇帝看见他们也不由怒火中烧,但他毕竟不是性子躁烈,是非不明的暴虐之主,嘴上狠狠地申斥了几句,处罚却不太重。
罚俸的罚俸,革职的革职,责任轻的留下来“以观后效”。处置完毕,挥挥手让他们退出。
“这孩子怎么就没福气呢。小时候爱闹病,长大了又出意外……”
皇帝有点怨天尤人地想,又想到奕詝的尖削脸孔和猫儿眼,难不成真像相术上说的,是“瘠薄”之相?
“不会的,”他辩解似地想:“无论是患天花还是坠马,结果都化险为夷,这不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这是转危为安之兆啊……”
仿佛这样想了,心中便获得某种安慰,眼前虽然仍是闷闷不乐,却对遥不可知的未来生出一线希望。
奕詝恼怒,揪住杏贞的衣领,比想象之中轻很多,于是往起拎了一尺高:“小丫头片子,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看你是烧得慌,先凉快凉快吧!”
奕詝一下就将瘦的皮包骨的杏贞扔到了八角菱池里,杏贞怕水,还好水不深,杏贞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站起来,挪到池边,无奈个子不高,伸长手,却始终够不到池沿。
杏贞笔直地伸长双臂,哀怨地望着奕詝:“四哥,救救我,求你!”
奕詝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画像,上面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女童,虽年岁尚小,但生得眉眼周正,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白皙的面孔,一双杏眼,咧着嘴笑着唤他:“四哥,抱我!”。
奕詝仿佛被什么迷了眼,看不清眼前女孩的面孔:“你叫我什么?”
杏贞睁着一双杏眼,重复着:“四哥,四哥,帮帮我!”
奕詝伸开双臂,弯下腰,双手支在杏贞腋下,将她从八角菱池里拎了出来。杏贞一衣带水,活脱脱的一只落汤鸡。
奕訢还站在窗边从细缝里瞧着后花园中的这场好戏,默默地回味着这个乞丐一样的丫头突然的那声“四哥!”杜翰却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杜翰一路小跑:“四爷!四爷,您来怎么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奕詝抬眼,早已望见后罩楼窗边的那条细缝,和那个一闪而过熟悉的身影。看来有个家伙早他一步来了。
奕詝:“我听说,你和师傅闹别扭,还让师傅给打了一顿板子,天气越来越热了,想着来看看你的伤好些了没有,别回头再发炎了!”
安德海一把擒住瘦弱的杏贞:“杜大人,还是先把这丫头送到官府,我们一进来就看到……”
杜翰皮笑肉不笑:“都是一场误会,安……安先生,这丫头我认识,是镶蓝旗叶赫那拉氏的孩子,不是贼……”
正说着,又一个七八岁的小毛头闯了进来:“放开我姐姐,大杏!大杏,你别怕,照祥保护你!”
奕詝被这个忽然闯进来的愣头青给逗笑了:“大杏,真是个好名字啊!小子,不如我把你和你姐姐一起送到官府怎么样?”
杜翰严肃了起来:“四爷,四爷,这两个孩子真的无意冒犯您,不如,您把她们交给我,我亲自把她们送回去,让他们的祖母好好教训!”
奕詝停顿了一下:“嗯,好吧,我也正好想看看什么样的旗人家庭能养出活土匪一样的孩子。”
杏贞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半刻钟的功夫,几个人就到了,这是树林外野湖边的三间草屋,仿佛已经有几十年的屋龄了,一阵狂风骤雨便可以压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