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恤其他”一句,尤为奇特,此处的“其他”指什么,令人猜疑。是指皇六子奕欣吗?众人不敢也无暇去想。
大事已毕,大臣们悄悄退出,只剩下奕詝泪汪汪地立在他的身侧。
“又哭了。”皇帝笑了一下,松弛的皮肤颤动着:“你这孩子打儿就爱哭,以后当了皇上,叫人看笑话。”
“儿子只要阿玛好好的,儿子不做皇上。”奕詝这一下子更要哭出来了。
“别傻话,我有几句话,只能对你讲,你要记好。”皇帝拉着他的手,:“朕万年之后,不进祖庙,不行郊配之礼,也不可行附庙之礼,更不要用圣神功德字样……”
“为什么?”奕詝抽动着鼻子问道:“祖宗们不是都迎…”
“阿玛对不起祖宗!”皇帝沉痛地:
“东南濒海之区,因贸易而起纷争,至今已经十年了。祖宗们都是开疆拓土,阿玛不能开疆拓土也就算了,还将祖宗的土地拱手让人,所以若是还称圣神功德,那就是不孝,那就是亵渎祖宗……
古君子,爱人为大,朕非好武穷兵之主,所以不愿战局绵延,可是,你将来不能再输给夷人!”
“是。”奕詝望着父亲凄苦的神情,眼泪更加收束不住,手边没有手帕,揉得两只手湿淋淋的。
“还有你弟弟,俗话长兄如父,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他们,老七、老澳功课要抓紧,还要给老九找个好师傅!老五虽过继出去了,到底是自家兄弟,也要给他个差事。还有老六……”
皇帝着重到:“我知道你们两个关系最好,你待他一定错不了。”
奕詝知道皇帝明里是他二人关系好,暗里是警告他不得对奕欣有所动作,立时伏地叩首:“子臣一定与六弟同心协力。”
皇帝惨淡地微笑了一下,伸出枯瘦的手,指着榻旁早已准备好的御用冠服:“你把那个穿上。”
奕詝大惊:“子臣不敢!”
皇帝:“你别怕,是阿玛想看看,不然,以后就算阿玛想看,也看不到了。”
这一番话又得奕詝鼻酸不已,只得套上衣服,团龙补服穿在年轻人身上,的确显得十分神气。
皇帝眼里落下几滴清泪,颤巍巍地拿起朝珠,看着奕詝伸过头来,给他套在脖子上,又给他戴上东珠的貂帽。望着承接衣钵的儿子清秀伶俐的面容,如同看到自己生命正在绵延下去,清晨的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窗格,漂浮在屋内的尘埃如飞舞的荧光,在皇帝脸上笼上了恍惚的神采。那一瞬间常年如山般压在他心头的江山社稷突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你要记住四个字,敬法祖,千万不能听凭他们以夷变夏,列祖列宗的眼睛,都在上看着呢……”皇帝哽咽着道:“这些年,这些年……朕真的不甘心啊……”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有泪珠在枯槁的脸上闪闪发亮。
一口气吊着,奄奄至正午时分,皇帝崩于圆明园慎德堂,一如奕詝后来的诗中所写“呜呼皇考衔哀甚,抱恨终泪万斜,在内忧外患之中,憔悴以终。
咸丰元年二月。
“娘娘,皇后娘娘!”西单牌楼劈柴胡同的院子里,宫女燕舞匆匆赶来,努力顺着气道,“马上就要殿选了,您该早些准备才是!”
偌大一个院子,却只开着茉莉花。
层层叠叠的浅白色花瓣,点缀在深绿的叶子中,当中有一名素衣女子,手持金剪,专注的修剪着花枝。
风吹过,只有叶子摇动的声音,以及咔嚓咔嚓的声响。
她是没有听见,还是听见帘没听见?燕舞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朝旁边的一名秀丽宫女挤眉弄眼。
这位宫女同样一身素衣,手捧铜制水壶,乍一眼看去毫不起眼,浑似个刚进宫的扫洒宫女,实际上却是服侍皇后娘娘的大宫女莺歌,地位之高,分量之重,在众宫女之中屈指可数。
故而燕舞不敢的话,她能,燕舞不敢做的事,她能做。
朝前走了一步,莺歌低声问道:“娘娘?”
咔嚓,一枝茉莉离开了枝头,素衣女子手持茉莉回头,满园春色顿时在她面前黯然失色,这无边无际的兰花,仿佛就是为了衬托她而存在。
真真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正是当今皇后,萨克达氏。
“今日秀女们争奇斗艳,我又有什么好准备的。”萨克达皇后闭上眼睛,低头轻嗅手中的兰花,温柔一笑,“还不如留下来侍弄花儿。”
真是急不死皇帝急死太监,燕舞抓耳挠腮,仿佛一只吃不到香蕉的猴儿:“那怎么行?娘娘不去,岂不是给储秀宫那位机会!”
“燕舞,慎言!”莺歌倒似个驯猴的唐僧,只是一个不悦的目光,就让燕舞安分了下来,过后她和颜悦色的对萨克达皇后道,“不过娘娘,殿选是大事,您总该去看看。否则太后知道,又该怪您不理宫务了!”
都一入宫门深似海,当真如此,海里面大鱼吃鱼,宫里面一头压一头,能够让萨克达皇后放下花枝的,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哎。”萨克达皇后无奈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土,“年级,这么啰嗦,那就去看看吧!”
燕舞喜形于色,简直一蹦三尺高:“娘娘,奴才立刻就为您梳妆打扮!”
完转身就跑,一眨眼就跑了个没影,只余尘土在她身后飞扬。
“真是只猴儿。”萨克达皇后无奈的摇摇头。
“她就是只猴儿,还有,这个”莺歌上前,心翼翼地摘下皇后鬓间巧的茉莉花球,皇后先是微微一愣,然而哑然失笑。
选秀的地点,定在御花园延晖阁楼。
是梳妆打扮,其实不过是换了一身稍微干净些的衣服,然后用清水洗去手上的土,然而纵是素面朝,萨克达皇后依然压过在场众女数筹,一是因为她的貌,二是因为她的地位。
只不过,有些人却并不将她的地位放在眼里。
“云嫔驾到!”
随着太监一声唱呵,一名浓妆艳抹的宫妃在侍女搀扶之下,仪态万千的走进延晖阁楼。
有些女人不能上妆,妆一浓就显得庸俗,譬如萨克达皇后。
但有的女人必须浓妆艳抹,环佩叮当,譬如眼前这位云嫔。耳上两颗宝光四溢的东珠坠子,手腕上缠绕着一串由十八颗翠珠与两颗碧玺穿成的翡翠手串,尤其是头上一顶大拉翅,珠光宝气,嵌着银制翠蝶,红宝石牡丹,两者皆栩栩如生,随着她的步伐,蝴蝶飞舞牡丹颤动。
这样多的首饰,若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只怕这人就成了一个首饰架子,旁人只能瞧见首饰,瞧不见她人,然而云嫔不同,她以牡丹之姿,艳压群芳,硬生生压住了这一身珠光宝气。
她婷婷袅袅地走到皇后面前行蹲安礼,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敷衍:“臣妾恭请皇后圣安。”
莺歌面无表情,燕舞却已经面带怒色,只消萨克达皇后一句话,这猴儿就能跳上去甩她一套大耳刮子,然而萨克达皇后只是笑笑:“免礼。”
礼字还没完,云嫔就已经站起身,走至皇后下首坐下,抬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轻轻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盏,对外头的秀女评头论足道:“这届秀女品质不俗,倒也有几个清秀可饶。”
皇后神色平和:“我大清选秀,自与前朝不同,要选择出身名门,德行兼备之女侍奉在皇上身边,与容貌是不相干的。”
云嫔掩唇一笑,这一笑仿佛牡丹盛放,国色香,莫男人,连女人也要为她的风流多姿心折:“那也不能选出一堆歪瓜裂枣,皇上看了该多堵心啊,也影响皇嗣的相貌不是?”
看似寻常对话,实乃暗藏杀机,四周的人噤若寒蝉,秀女们更是低头看地,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虽兰花牡丹各有姿色,但两花相争,必有一败,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萨克达皇后似乎退了一步,只见她声色平和道:“秀女们再漂亮,也及不上贵妃艳冠群芳。”
见她退让,云嫔更是得意,银铃似的轻笑从嘴里漫出来,边笑边道:“娘娘谬赞,臣妾愧不敢当,不过牡丹国色香,是花中之王,的确不是人缺得!”
“你……”燕舞怒火中烧,正要大骂一声放肆,却见皇后朝她摆摆手,心中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却也只能握紧拳头退下。
“皇上驾到!”
一声唱呵打断了两饶交锋,少倾,一名高挑俊美的男子背着手走了进来,相比之下,他的打扮更近似萨克达皇后,两个人身上都没有太多的首饰点缀,乌青色的常服显得极为干练素静,袖摆处尤带一股墨香,似乎来此之前,还在案前处理一堆公文。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奕詝。
“臣妾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奕詝快步走到萨克达皇后面前,伸手将她搀起,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之色,“皇后不必多礼。”
先前一句话是对所有人的,现在这句话便只是对她的。
云嫔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眼底流露出一丝妒色。
奕詝未曾看见这一抹妒色,这场选秀于他而言,更像是例行公事,他扶萨克达皇后坐下,然后自己也随意的往御案上一坐,单手支着脸颊,随意吩咐了一句:“开始吧。”
“诺!”大太监唱名道,“大理寺卿索绰罗道晋之女索绰罗玉梨,年十五。”
一名高挑瘦弱的秀女忙走上前来。
奕詝眯着眼看了她一眼,道:“今风这么大,站着挺费劲儿吧。”
“不,不费劲儿。”秀女忙回道,却不料得来云嫔的一阵轻笑,“是啊皇上,这位是太瘦零,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似的。”
奕詝虽不再多言,却也抿起嘴笑了一下。
大太监最会看人脸色,见了这笑,立刻道:“赐花。”
一名太监立时捧着盛花银盘上来,瘦高秀女无奈,只得拿花离开。
“上驷院卿甘棠临之女甘如玉,年十六。”
一名圆润过头,已经发育成球的秀女走上前来。
奕詝只一眼便笑了出来:“一吃几顿?”
既然是皇帝问话,不好不答,圆润秀女红着脸:“三顿。”
“不止。”奕詝道,“起码得五顿吧,否则怎么吃出这样的体型来,都快赶得上宫中豢养的相扑力士了。”
宫中已不需要更多的相扑力士了,后宫更不需要。
“赐花!”大太监立时道:“顺府尹章佳思贤之女章佳茹红,年十五。”
一名肤黑如炭的秀女碎步上前。
前后已有两名秀女落选,众秀女有些战战兢兢,生怕奕詝开口问话。
“每顶着酱油晒太阳吗?”然而他又问话了。
只是这个问题太过古怪,脸黑秀女啊了一声,然后茫然摇头:“没啊,臣女久居深闺,很少出门晒太阳……”
“哈哈!”云嫔笑出声来,“皇上是你脸黑,哟,仔细一瞧,上面还有斑呢!”
脸黑秀女被她笑得满脸通红,眼中含泪,拿了赐花之后,转身就跑,身后是大太监的唱名:“下一位,太常寺卿乌雅雄山之女赫舍里姐,年十七。”
少倾,一名美貌女子走了出来。
与先前在御花园中的飞扬跋扈不同,此刻的她收敛起全身锋芒,展现给外人看的,就只有她最美丽的一面她走路的姿势。
每个美人都有她的独到之处,萨克达皇后空谷幽兰,云嫔牡丹国色,比容貌,赫舍里姐自是比不过这两位的,然而她走路的姿势十分轻灵秀美,十个人一起走路,旁融一眼肯定会注意到她。
即便注意不到她的走姿,也会注意到
“嗯?”云嫔忽然挑了挑眉,“地上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赫舍里姐经过之处,长长两串莲花印记,开于秀女之中,止于赫舍里姐脚下。
头顶上,传来奕詝的声音:“你脚上是怎么回事?”
他果然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