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晨仓皇地冲进病房,几近发疯般推开挡在病床前的亲戚,踉跄地扑到病床前,险些跌倒。
直到看清楚复老爷子脸上的呼吸面罩里一弥一散的水雾,他这才长长地出一口气,无力地滑坐到地上,不多时,眼眶红了。
“病人的家属在吗?”护士进来问道,复晨正要起身,门口却传来一个声音应到:“这里。”
嗓音清朗,像是一杯极其细腻的绿豆冰沙一般,冰凉、通透、还有细微得恰到好处的颗粒质感。单是听声音就能联想起谦谦君子这四个字,想必能给人留下非常好的第一印象吧。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宿敌,复晨只觉得这个声音有些令人反感,他抬头望向门口,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正扶着门框微微喘着气。
“我来晚了...”男子朝屋内众人点了点头,最后把视线锁定在复晨身上,“复晨,咱爸怎么样?”
“啊,小曜回来啦,快去看看你爸爸吧。”王姜率先打破寂静招呼了一声,众人也反应过来。
复晨也在混混沌沌中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就是他十几年不曾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咳,那个,医生叫你们过去一趟。”小护士凑近复曜有点结巴地说道:“就...不必叫上阿姨了。”说着示意了一下病房角落,复曜顺着目光看过去,看到枯坐着的复母,混浊的双眼空洞地盯着病床,不知道是抽离灵魂的躯壳,还是须眉欲活的雕像。
‘你也会有这一天吗?’复曜微微抿了抿嘴角。
“这么跟你们说吧。”主治医生叹了口气,看向面前这对状态截然相反的兄弟俩:“病人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天了,熬过今天就能再撑两个月,熬不过去...其实少受点折磨也挺好......”
“你说什么呢!”复晨几近暴怒,刚想冲上去却被复曜提溜回来:“医生,还是请你尽力治疗。”
“我当然是希望每位患者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医生白了眼一旁龇牙咧嘴的复晨。
“费心了。”
复曜说完转身离开,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站住!”复晨追出来喊道,复曜回头微微笑了笑:“有话来这边说。”
楼梯间内,复晨将复曜一把抵在墙上:“你还笑得出来吗?!”
“当然。”复曜很轻松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这下倒更像是复晨靠到他身上一样。
“终于见到你们了,我很开心。”
“你......”复晨无端升起的怒火被这句温情的话消去了一大半,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反击还是回应?似乎都不妥。仔细端详的话,眼前这个陌生人居然眉宇之间确实有几分父亲的影子,恍惚之间,复晨开始左右不定起来——到底该不该把复曜当做他的家人?虽有血缘之实却没见过几面......
“等爸爸病情好转后我就离开。”复曜似乎看穿他的纠结,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你衣服湿了,先回去换身衣服吧,医院有我。”
掌心的温热,穿透湿冷的衬衫,似乎消融了兄弟俩人间最后的隔阂,复晨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哥,你回来就好。”
复曜目送复晨离开,掸了掸做工精良的黑色西服——他今天穿了一套极其正式的黑色西装,像是要参加什么重要场合一样。不过,即使是这样凌厉的服装,他也能穿出温和儒雅的气场。
他信步走进病房,依旧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亲戚借故离开。这些人中绝大多数都是F.E集团的的中层甚至是高层的管理者,剩下的也是持有集团股份的股东,这些人在复老初期创业时出钱出力贡献了不少,现在公司做大了,按理说好好享受分配的红利就够了,可是他们非得占着集团重要的岗位不放,人浮于事、安于现状,还经常介入集团的发展决策之中,可以说,是非常令人心烦的一帮人。
“他走了?”王姜低声问道。
“嗯。”
复曜走到病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爸,我是小曜,我回来了。”
“小...曜......”复老爷子艰难地睁开眼睛,口齿不清地嗫嚅道:“回...来...就好......好...”接着又是一连串干咳,足足五六分钟才平息下来。
“爸...”复曜拉过被子上那只宛如枯枝的手,攥在手里细细地摩挲着:“爸,你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小了......”修长白净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就能包裹住那只硌手的枯节,不留一丝缝隙。
“我记得以前你的手很大,”复曜冲着复老温柔地笑了笑道:“可惜从来没有牵过我...”,这句话更像是复曜在喃喃自语,声音低似蚊鸣,却一字不差地落进复老的耳中,这分明就是一个委屈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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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在外面留的野种?!”
记忆里一个富态的女人在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一旁自称为‘父亲’的男人:“好啊你!胆子肥了,养野种就算了,还一养十三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婷婷,你别在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
“我说又怎么了?还不许我说了?!我警告你,这小杂种不能留下来!否则就离婚!”
“你这人怎么这么绝情?!我都给你解释了,跟你结婚前我就跟他母亲断了联系,谁知道后来...”
“后来...哼!复平之,你就这么确定他是你孩子吗?还指不定是哪个野男人的呢?”
“你......!你好好看看,这孩子哪里不像我?!”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咯!”,女人气不打一处来:“复平之,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你要不把这小杂种弄走,这辈子就别想见到我们娘俩了!!”
女人抛下这句最后通碟转身摔门而去,临走时不忘记抛来一把又厌又恨的眼刀来,仿佛他是绝对不应该存在于此的洪水猛兽。
屋内重新回归于平静,十三岁的小曜转头看了看这个不久前突然自称为父亲强行闯入到他生活中的男人,心里苦笑了一声,‘呵,自顾不暇,不自量力......’
“复叔叔,其实你...不用管我,我能养活自己,今天...让你为难了,我...这就走。”,小曜起身就要离开,想了想还是回过头说道:“复叔叔,我妈临走之前交代过我,要是见到你,一定要喊你一声...爸爸...”
“她说...您以前总是盼着她能给你生个小孩,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喊爸爸总是羡慕得不得了,可惜生了你却没见到过...更是没能听到一句‘爸爸’......”
“我可以...这样喊您吗?”
小曜看着面前这个低着头默然不语的男人,咽了咽唾沫,迟疑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喊出:“爸爸”。
一滴泪从这个既陌生又有三分熟悉的男人的眼角滑落,正好掉在乌黑铮亮的皮鞋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