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刑狱北司的那天,帝都下了场雨。
贺兰舟的人在北司外的红墙处撑伞等她,她身上发着热,伤口又疼,扶着冰冷的牢狱泥墙慢慢的走着。
“姐姐!”
“姐姐受苦了!”
是平安,他比庆菱贞早几日出来,见她如此病态脆弱,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
“无事,不过皮肉伤罢了。”
平安见到她脸上那一处鞭伤,已经是结了痂的,却有些狰狞,眼圈泛红:“若殿下见到,该是如何的心疼。”
“殿下他近况如何?”庆菱贞抬眼望他。
平安摇摇头:“如今殿下失势,被囚禁在东宫不得外出。”
她细细的算着时间,若有所思:“如今,快有半月了吧。”
“是十八天。”平安回道。
“我们快些回去东宫吧。”庆菱贞对平安道。
尚仪局里,常素华正失落着。
她着一身绣着栀子的衣裙,抱着琵琶坐在庭院里,身旁同坐着阿茉。
阿茉叹气:“也不知阿贞如何了。”
铮。一声琵琶。
常素华摇摇头:“只记得殿下说她会没事,却也不知道现状,唉,我们这些人呐,虽说是管事的,却也是这王城帝都的下人,她那么美好,只愿她平安啊。”
阿茉想起那夜里庆菱贞匆忙对她说的劝告之词,可见素华如此的静顺温和,提起三殿下眼神如鹿,就欲言又止了下来。
“姐!”
“姐!”
柳阿荼从司香阁中急匆匆跑了出来。
阿茉觉得她莽撞了,站起身严厉道:“何故如此惊慌失措?仪姿呢?还有,尚仪局的规矩呢!”
阿荼平时就很害怕她这位姐姐,如今见她动怒,就更是不安了。怯懦道:“司香大人,静女她打翻了香花盒子,把本要给麓贵妃的香花毁了。”
阿茉脑袋嗡的一声,她想都没想的向司阁走去,常素华抱着琵琶也想进去看看,却因着规矩,只能在司香阁的门前忘却止步,末了,想想阿贞的遭遇,又想想司香阁的飞来横祸,她又叹了口气:“多事之秋啊。”
尚仪局内,静女跪在地上不敢言语,她低头掩面哭泣,使得阿茉心烦意乱:“哭有何用?送香的时辰已经到了,我们如今送不出,过了时辰,便是失职!”
那静女如今早就没有当初的倔劲儿了。今日跪在地上也不似曾经在庭院深深处,槐花树下那模样,只是哭的凄惨,像是命不久矣般:“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走过去,想拿起那香花盒子罢了!却不知道那盒子底被人涂了油腻,滑的如水中泥鳅!”
阿茉用手摸了摸那地上的香花盒子,那木头的盒子,根本就没有半分的滑腻。她气道:“水中泥鳅?这木盒涂了油滑腻?”
说着,她捡起那木盒,又狠狠摔到地上,十分愤怒:“错了便是错了,你给自己找这些说辞又有何用?该你受的,半分的不会因你的巧言令色而被赦免!”
说吧,她转身离去,大步往外走。留下已经哭得梨花带雨的静女,和一脸诡异沉默的阿荼。
东宫门前,重兵把守,严谨的似乎生怕放进去一只蚂蚁。
平安拿出玉牌子,守卫才放了他们进去。
走进去大门,庆菱贞望了望东宫的四周。是了,花开时败落了。地上落满了枯黄的碎碎树叶,娑婆寒冷。
“庆菱贞。”
不远处有人叫她,那是她熟悉的声音。
贺兰舟站在屋檐下安静看她,很悠闲的样子,仿若这样的幽禁没有带给他带来太大的打击。只是有些憔悴,是了,夜里无眠是他的常事,这漫长的十八天,东宫外有军卫日夜把守,东宫内又静默的可怜,除去那把瑟,除去她,他再无什么了。
“殿下,我回来了。”
她走上前几步。
贺兰舟看到她衣衫的破损,受伤的身体,和面容上的伤痕,只有那双水润的眼睛还如初执着的盯着自己,袖中的手就攥的紧紧的,脸面上轻松:“受苦了。”
“能回来,就不苦。”
“殿下让我去梳洗一番吧,这狱中狼狈之态,让我羞耻。”
说着,她竟转过身便去了偏殿。剩下一脸惊恐的平安,不知如何是好。
东宫如今早不似往日了,那些下人,随从,热闹之景象如风吹干春雨,如无,似无了。
平安见状试探着开口:“殿下...”
贺兰舟转过身去,话语态度不明:“拨了东宫半数的女子给她使。”
半数,东宫如今不过五十余人。
那些女子得了令,低眉顺眼的去了偏殿,看起来乖顺的很,实则心里都明白着,这是殿下要给贞姑娘名分了。
傍晚,庆菱贞一袭胭粉色衣裙,跪在大殿外求见贺兰舟,数十名宫婢在她身后随之同跪。
这是太子侍妾的规矩,她做了。
进了殿内,贺兰舟身着玄色寝衣卧坐床榻,她躞蹀小步的走过去,将袖中藏着的,在她落狱前从阿茉那拿来的安眠香粉放入熏炉。
引了火苗子来,香粉的味道飘入空中,往贺兰舟身边去了。
他倦然睁眼,问:“何香。”
庆菱贞回道:“安眠香粉,司香大人调制的。”
贺兰舟嘲讽笑笑:“如今的东宫,还能请得尚仪局人做事?”
庆菱贞站在离他不远处,淡然道:“是那夜我去拿的。”
“我只是以防万一,毕竟殿下身体要紧,又不能让别人知道您夜不能寐。”
“司香大人柳阿茉是我好友,她以为是我不得安寝罢了。”
“自那日起,东宫来来往往的人颇多,你将这东西放在哪儿了。”
阿茉的香粉有奇效,贺兰舟已经生了些许的困意。
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庆菱贞索性坐在他的床凳上,与他位置高低差不多,才道:“藏在了过去的那个密洞里。”
贺兰舟温声问:“过去?”
庆菱贞闻着这甜香,也昏沉的道了句:“嗯...过去...”
这是这十八天里,贺兰舟睡过的最长的一个觉。也是庆菱贞这十八天来,睡过最安宁的一场。
夜半的时候,贺兰舟猛地惊醒,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庆菱贞,衣衫薄薄,表象弱质纤纤。想她本是个决绝的性子,却还是心软,将她抱到床上,同眠。似乎是回到了年幼时,他与贺兰蕙的遭遇。
那时候他七岁,已经是太子了,却不知何为不幸,何为虎视眈眈,何为豺狼蛇蝎皆在侧,他只是不明白,他为何永远是一个人,落雨的天,红日的早,乌黑的晚。
冷清的东宫,下人们只是下人,无趣,恭敬,木那,心机。
森严的皇室,皇帝只是皇帝,严厉,苛责,无情,冷漠。
兄弟,亦是如此。
母亲的瑟,摆在他床前,他夜夜都要摸摸,看看,仿若是母亲的温度还在这上边。
贺兰蕙有时会来,她每次都给他唱一首曲儿,叫《碎玉花》。
她见他不语,就问他:“四哥哥,你说这白公子和繁玉之间,究竟是谁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