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是故国。
她独自坐在莲花台的屋顶上,寂寞的看夜里灯火辉煌的懿昌王宫,和周围包裹着莲花台的波涌湖水。
神女是懿昌帝君的象征,因此她从落生起,便被春和祭司带来莲花台,多年不曾与家人相见。
不过莲花台确是好地方,四方临水,白日里,满湖尽是粉藕青莲,一入夏便争相开放,小小红鱼成群,场面壮观。
若才子佳人泛舟而经,那莲香恨不得全然扑在衣衫上,雅致如翩翩浊世的佳公子遇罗敷,温柔缱绻。
许就是景致怡然的缘故,使得她自小便是恬然无争的性子。
春来听风画竹,夏至吃茶赏莲,初秋时节,与华瑛公主泛舟承水,采撷莲藕,待到冬雪降临,便披着温暖的狐皮大氅,一人独坐莲花台上,望白雪皑皑,四方湖面皆成冰霜。
白茫茫一片,美若云雾。
她那十几年的光阴,都是这样过来的,除去孤独,并不能算不快乐。
然而就在她习惯于如此冷漠的生活后,懿昌国却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国乱。
春和祭司伤了懿昌国帝君,不止如此,是要他死。
皇帝死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外,惊愕的看到宋华阳悲怆万分的狂奔如大殿,无比绝望的喊了声:“父皇!”
他仇恨的看向不远处面无表情站立着的春和祭司,泪流满面的执起剑,恨道:“我杀了你!”
只是如此,一盆冰冷的水泼在她身上,庆菱贞本就身负鞭伤,又因水牢之刑昏沉迷睡,这一激,她反而醒了。
身上是滚烫的,自己却依然觉得冷。面前站着一锦衣儿郎,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这人正是大理寺卿,江云诗。
“姑娘醒了。”这人皮笑肉不笑。
“大人明知故问。”她沙哑着嗓子回他。
自己躺的是刑狱里干松的稻草席子,应算是脱离了水牢。
江云诗站在她身边,话说的神秘:“昨日东宫足有百余人受刑,重刑在身,受不住,死去有三四十人,却无一人,将巫偶一事脱给太子殿下。”
庆菱贞坐起身来,防备的盯着面前这人,听到他继续说道:“东宫,真是养了一帮了不起的忠仆啊。”
江云诗话里有话。
“可这巫偶之案,必得有人认才可。”
庆菱贞抬头望他,声音冷静:“大人想让我认。”
江云诗低下头,郑重道:“人人皆知你是被太子殿下宠爱的大宫女,届时我做些功夫,就说你其实是北夷霍尔络部的亲从,奉王命前来引诱太子,齐心不轨。那这巫偶的事儿不光解决了,还能以此由举兵灭了北夷十三部。”
“如何?”
庆菱贞看着面前这黑了心的锦绣少年郎,冷静道:“贺兰舟让你来试探,我是否忠诚。”
江云诗一顿,正欲解释,却看到面前的女子虽坐在地上,衣衫狼狈,脸上还有一道鞭伤,却仍然不卑不亢:“若殿下需要我如此,我自当以己之身,成他之言。”
“这是三年前我向着天地,向着苍海起的誓,而神女,绝不会背弃誓言。”
江云诗沉默的看着她,犹豫再三,说道:“今日我来,确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殿下确实要你认罪,并在狱中自刎。”
庆菱贞无所谓的靠着墙壁,反正心已经寒了,怎会怕它再碎掉。她索性听江云诗继续说下去:“但殿下早就给你留了后路,他要你离开,寻个地方住下,待他成就大业,自会去寻你回来,替你报仇。”
庆菱贞不敢相信的抬起头,一双澄澈的眼睛泛起期待:“他这时要我走?”
“殿下是好人,他不愿你受到伤害。”
期待因江云诗的这句话又失落下来,但她不愿意。不愿意离开:“我不会走,越是这时,我越得留下。”
“殿下明白,他并不强迫,但要我将生死之事,向你言明。”
庆菱贞用手轻轻拂过自己的发丝:“大人,关于那明灵珠,你就不觉得疑惑吗。”
“何以会出现在巫偶中呢。”
“有一秘事,所知的人甚少,可我却想讲给大人听。”她平静道。
“世人只知道明灵珠是帝君少君之物,却不知,这明灵珠,无法经手第二人,否则,便会颜色黯淡,直至变成颗普通的琉璃珠子。”
“巫偶之术,须得施咒人亲自而为,否则,并无作用。”
“那大殿之上的帝王,那逐渐黯淡的珠子,大人可想到什么了?”庆菱贞挑眉望他:“我只困惑如此简单的阴谋,何以帝王看不出,何以殿下不知,何以,大人踌躇再三。”
“或许这也是殿下的意思。只是他虽不让我知,我却不能不知。”
话说到此,她倒有几分无奈了。
“再过段时日,我会让你回到东宫的。”
江云诗撇下这句话,离开了。
东宫,如今的东宫,不知落魄成什么样子,许连个官家都不如了。
刑狱北司恶劣,饭食更是如此,一日里仅一碗温乎米汤,两块盐菜,狱中又冷,她早因水牢时的折腾而得了伤寒,每日半死不活的卧在草皮席子上苟延残喘,贺兰承泽几次站在牢房外看她,都一脸的冰冷,像是盼她死一样。
牢房之外,还是会经常传来他人行刑时求饶哭喊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日渐减少,她心中约摸着,估计是人也死的差不多了。
江云诗暗中遣人关照她,除了每三日一次的针刑之外,她都会被留在牢房中。只是三日复三日,三日又三日,在她终于已经忘记今夕何夕后,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姐妹素华。
贺兰秋生衣袍青蓝,温润如玉的站在牢狱外,有狱卒恭敬的将牢门打开,还谄媚奉承道:“殿下,这牢狱污秽,您可早些离开啊。”
他身旁的素华却早已奔到她身边,掩着口鼻哭出了声:“阿贞,你受罪了!”
“自从闻你因巫偶之事而入了刑狱北司后,阿茉阿荼和我便一直在想办法见你一面,奈何我们身份低微,多次疏通银两给狱卒牢头,仍无用。”
“这次,若不是听三殿下说你不日便会被赦回东宫,我亦是见不得你的!”
说到这,她哭泣的更悲伤了。
“回东宫?!”庆菱贞有些意外。
“巫偶一事,虽尚未查明真想,却已定下与你无关,大理寺卿与二哥已经议下,让你回去东宫继续侍奉太子。”
“如此,也算是给东宫一个交代。”
贺兰秋生对她解释道。
“多谢三殿下今日前来告知。”
庆菱贞虚弱的站起身,素华心疼无比的搀扶着她的胳膊,却无意看到她残破外衣里,肌肤上的鞭痕与针伤。
“敢问殿下,如今巫偶之案,进展如何。”庆菱贞双手作礼,恭敬向贺兰秋生行礼。
贺兰秋生连连阻止她俯身牵连伤口:“姑娘免礼,巫偶之案,太子仍未脱嫌,只是听说那明灵珠色泽逐渐黯淡,就连父皇听了,都是龙颜大怒。”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父皇已准许与此案无关之人回去侍奉。你,就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