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火把节的乐鼓已然敲响,他们站在无人处,天上星河相伴,地上两两相视,各怀心思。
“我已来北夷一月有余,不日便要迎着公主回帝都了,那时,你也会同去吧。”
卓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若公主去,我定是要同行的,只是,公主未必会去。”
她说完这句话,便飞快的逃跑了,留下春和一人,心中有求而不得的怒,内里越怒,面容上便越是平淡,像是无欲无求。
卓丹这个姑娘已经不记得他了。他执念里的女子长大了。
以前他修法,修人生,老祭司说他心思中太执,若认了一物,便再忘不了,这样不好。
可卓丹不知道的是他曾见过她。
五年前的霍尔络部,他随帝君来访,那时他也是孤身一人坐在高出吹笛,远远儿的见到一个女子骑马奔至荒缈无人处,却是他的眼中。
火红的小马如烙印在他心中一样,那女子于不远处见到他,只畅怀笑笑,并不在意这个陌生的男子,转而便策马奔走了。
焕蓝色的衣裙,似乎是手腕上挂了穿小铃铛,一摇一摆的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那女子就是卓丹。
讽刺的是他刚承了大祭司的位子,就遇到了她。
那时,他走的仓促,甚至不能与她多言,只记住了她的名字。在每个寂寥之夜,轻轻念出。
这就是执,可惜他已是大祭司,无人再告诉他了。
他身旁的童子,以为那句卓丹是咒语。曾小声的学着念过,被他发现,神不知鬼不觉的发落了。
从此,那句卓丹,藏在心里。
直到再次出访北夷,这一次,他想留住这句卓丹。
那年那时,于昭穗和贺兰徽弥而言是难熬的,大靖南国国君回书太子,驳了他的请求,并令他速速回帝都。
而那边北夷与懿昌的国亲,已经定下来了。
二人因此痛不欲生,肝肠寸断,少年郎君,多情女子,多情哀怨,生苦悲。
春和在酒里下了药,两人酒醉迷胧间,芙蓉帐中成了事。
可这还不是最难堪的,最难堪的,是半月后的出嫁前夜,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昭穗呆滞的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浑身发抖:“这...如何是好...”
卓丹见状疯了一般的跑出大帐,想去找贺兰太子,却被早早预料此事的春和拦住。
那是年华正好的卓丹,在夜里,惊恐的被春和在草业齐腰的丛中捂住了嘴。
月暗沉,晚寂静,她听到春和问她,想不想救昭穗。想不想,成全了他们。
卓丹当然想,她们一同生,一同长的情大过一切,义不容辞。
那后,她忍着发抖一步步回到昭穗处,昭穗依旧在哭泣。她无声的抱住她,说了句:“别怕,我有办法。”
是替嫁。
她也是疯了的,或是说,他们这几人都疯了一时。
贺兰徽弥与昭穗是同日离开懿昌的。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却在这一日偷偷做了些许动作。
昭穗为了贺兰徽弥,离开了生养自己的家国,而卓丹为了昭穗,随春和大人去了懿昌。
在计划里,卓丹一路假扮昭穗,依北夷的婚俗,女子嫁人在未见郎君时,是不能摘掉面间轻纱的,嫁人的第一句话,也只能说与夫君听,因此这一路也算是顺利,她又一直跟在昭穗身旁,每日种种行为,也模仿她,便是身旁侍女,也未曾发现端倪。
抵达懿昌国境时,春和暗派了一伙人来,大肆掠夺戮了和亲队伍,甚至乱刀杀了不少亲贵,刀法武行使得却是大靖南国的边军功夫,又因着之前浮于人前的,大靖南国太子徽弥与昭穗公主的往事,使得不少好事者传言这是大靖南国的太子暗着抢亲了。
昭穗公主便是那一日丢失的。
懿昌帝大怒,北夷亦是如此,两国欲合兵前往大靖南国,而此时的大靖南国,却正在爆发着一场皇权变更。
是帝者西去,老皇帝薨逝了。
太子继位,前朝之事处理不完,北夷是她母国,懿昌与大靖南国虽都属强国,而自己刚刚登基,不易直面战争。
于是他派遣使者前往两国商议和谈,使者表明再三,北夷公主丢失与己国无关,新帝登基,愿与诸国交好,割送城池。
大靖南国十九年,一夜他宠幸了侍女,那女子不知是修了什么福分,一朝有孕,贺兰徽弥大喜,破格封婕妤。名号荔。取自前帝君说过的一句:“如玉荔者,珍贵自有倾心也。”
先帝说的是荔枝,宛然如玉,珍贵而被人真心疼爱。
而昭穗是不懂这句古文的,那荔婕妤更是讽刺。这与她曾想过的不同。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相爱相知。是她站在他身旁几寸处,却要以所谓卑微的身份,看着他与旁的皇后妃嫔卿卿我我,恩爱情重。
那不是她初时遇见的他。
婕妤殿里,她与他第一次激烈的争执。
她决心离去,他不准。贺兰徽弥掀了桌子,喝道:“朕是九五之尊!”
她黯然落寞,静静言语:“你是帝,我却依旧是霍尔络部的昭穗。”
贺兰徽弥愤怒到极致,掐住了她的脖颈,命令她不准再说这种话:“过去早过去,朕给了你新的身份!”
脖颈的不适和压迫让她不住的咳嗦,她三月的身孕已有些显怀,害怕的抱着肚子嘴硬:“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贺兰徽弥!”
贺兰徽弥仿佛才清醒过来,回到他曾少年郎的眼神,踉跄的松开手,昭穗摔在地上,他又惊恐的上前抱住她:“阿荔。”
昭穗拼了全力挣脱他的怀抱,只发抖的缩到角落:“我不是阿荔...”
怀胎十月,他再未去过她的宫殿。连宫中的下人都知道这个奴婢出身的惹了帝王不痛快,于是没人再对她好。只有一个宸贵妃,像是怜悯她,愿意给她照顾。
她分娩当日,还是宸贵妃派遣身边的宫人去伺候了她。
是个男孩。
孩子啼哭,她累得痛的睁不开眼,帝王就来了。
前尘恩怨不提,他只说,阿荔,我们有孩子了。
阿荔,这是我们的孩子。
那时皇后也是有孩子的,她心中所有的热,都在他那一句句阿荔,和数日夜里的冷漠中消失殆尽了。
像是故意的报复,她虚弱却倔强的攀住贺兰徽弥的手,话语中似乎想唤起他们曾经的回忆:“殿下,我北夷十三部拔尖的美人多的是,何故是我?或是因这首部落大公主的名声?”
贺兰徽弥脸色一怔,又听她继而言道:“我要我的儿子做太子。”
“若陛下不肯,那殿下呢。”她又问,句句带着锐利的刀子,戳的他心上流血。
贺兰徽弥对她有亏欠,是尊贵的公主,因他成了卑微的侍女,这一路上,如梦一般,却破碎不堪,如同悲剧一场。
“皇后有子,且无错处。”
他为难:“我赐你荣华尊贵。”
“我只要我儿是太子!”她疯魔了。
那日后,少年郎彻底不再是少年郎,青春女子再不复当初韶华,这一切锦绣都如同撕破了的华丽衫裙,碎裂了。
她为与他相守,成了荔婕妤,而成了荔婕妤,她才发现自己与帝王相隔着千千万万的规矩,女子,可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是昭穗了,除了这冷凄的宫殿,过往的秘密,她只剩下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