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阴森荒凉的废弃铁路边,从这里依稀能看到远处那一整片枯朽的树林,时不时会传来凄凉的鸟鸣声。景致单调又萧索。
寒风打着转地往怀里钻,洛依贝吸了吸鼻子又紧紧裹住羽绒服,将自己环抱成一团努力保存着躯体内剩余不多的热量。
反观她身旁的纳尔,静静坐在枯木旁,双眸紧闭,容色平淡,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有那好看的眉会微微蹙起。
说好的一会,一个小时也能称之为“一会”。
这个男人坐下后就像入了定的佛陀。不,他这副容颜让人没法与佛陀联系起来。
洛依贝安静地等待在一旁,也不敢轻易碰他,男人说过他要尝试通过血脉共鸣感知身在远方的莫奈尔公主。
地面上运送食物的蚂蚁往返过五次后,纳尔终于睁开了那双深邃的暗红眼眸。
“怎么样?”洛依贝随意问道。
“她的身体内部状况很正常,其他的我无法感知到……”
公主的身上似乎被赋予了某种魔法,这种魔法使她的位置无法被窥探,也无法通过外界感知到。
她的心情很平和,身体状况血液流速都很正常,心跳很慢,呼吸均匀,像是在沉睡。
她应该很安全。
纳尔视线微偏注意到了洛依贝手腕上多出的那条银链,他看得出那不是一件普通的首饰。
男人伸手将女孩的手腕带向自己,冰凉的触感让洛依贝有些愣。
链身上有着长短不一的七枚火焰坠饰,而其中有一枚散发着熟悉的气息,细看之下那枚坠饰里隐隐约约透着跃动的白色火焰。
他知道了手链的来历。
这么急着宣示主权倒不像是银做事的风格。
这是银作为守护者的证明之物,他送给这个女孩,说明他认同了两个人之间的守护关系。这同时也是对他的警告,警告他离这个女孩远些。
片刻后,洛依贝看到男人放开了她的手腕,唇角微微弯起一丝弧度。
这男人一笑,准没好事。
兴许又想打她的主意。
看着洛依贝眼睛里浮现的警惕之色,纳尔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发丝,暗红色的瞳仁犹如隔着一层雾霭,朦胧又深沉,让人难以琢磨透他的情绪。
“他送的?”
洛依贝觉出男人的语气有些奇怪,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你怎么知道。”她狐疑地反问。
“因为上面有他的气息,银是你的守护者,这手链代表着他认同你作为他的主人。”他不介意替他的宿敌解释这个手链的作用。
“主人?”洛依贝不太满意这个称谓。主仆关系?她从没这么想过。只是将他当做朋友而已。
纳尔看着出神的女孩,用食指轻轻将她的发丝卷作一团复又放开,凑近她的耳畔嗓音里透着几分魅惑。
“是啊……主人。”
那个轻缓的声音携带着独属于男人的冰冷气息紧紧环绕住了女孩。洛依贝不自觉抖了抖身子,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猛兽盯住的小白兔。
她惊惶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猛得跳开了两人同坐的那截枯木。
“你有事说事,别……靠这么近!”
这男人,有点不对劲。
她上次是不是不该询问他的食物口味,怎么觉得从那以后自己就彻彻底底地被盯上了呢……
得到一只吸血鬼的注意可不是什么好事。
“借助那个手链,帮我探寻公主的下落。”纳尔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又不会魔法。”
“无须魔法,这手链就是你与银之间最紧密的连接,只要触碰那枚白焰坠饰把意识注入你就能看到他的位置,进入他的记忆或是在他的身边找寻。”
听起来可行,但这不就像是未经本人允许进行的偷窥吗?
“这不就是偷窥吗,我跟他不熟。我怕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洛依贝摇着头。
“你怕什么,这手链他既送给你,就说明他默许你可以做这种事,谨慎点他不会发现。我帮过你这么多次,这可是我第一次要你帮我。”
这姑娘也太乖巧了些,纳尔完全能肯定,就算真的偷窥被发现,银也一定会认为这是他的主人肯亲近他,他开心还来不及呢……
既能帮他探寻公主下落,又能增进与守护者的关系。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好提议。
当然这得忽略掉他那点想戏弄宿敌的想法。
再不答应就有点忘恩负义了。
“那……我试试。”洛依贝点头。
她用手指触着银链上白焰坠饰。冰冷的触感沿着指腹传来,合上双眼,洛依贝按照纳尔的吩咐将自己的意识延伸向了坠饰深处。
洛依贝觉出自己的意识变得极轻力微小,几乎能与空气融为一体。她正趴在不知名花朵的一片花瓣上。
近到连花瓣上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楚。但她看不到自己的形体。
她动了,漂浮在了空气里。
她看清了下方的景象。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
时不时有背生透明双翼的蝴蝶在浅粉色花海里不停翻飞,阳光在蝶翼上折射出了七彩光晕。空气里有花瓣飞舞,花海内有溪流穿行而过,澄澈的水流里是几尾深青色的游鱼。
她开始沿着面前陡峭的崖壁迅速掠上去,最终看到了悬崖上伫立着的那座纯白色城池。
整座城都是纯白的颜色,在外围绿草地的映衬下格外梦幻,犹如仙境一般。
紧接着她随着微风快速向城池中央掠去,云雾遮蔽了下方错落有致的城区。巨大的城池中央是一座巍峨耸立的城堡,外壁整体呈现出圣洁无暇的白,苍白中却又有着一道道古老而复杂的漆黑纹路错落其中。那纹路里透着幽暗的冷光,像极了随时能够穿透入侵者的利剑。
黑与白交织,昼与夜为名。
那些漆黑的纹路在洛依贝意识掠过的一瞬间有过些许波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那座城堡宛如擎天巨柱般直插云霄,它矗立在这座纯白城池的最高处也是最中心的地方。继续前行洛依贝的意识最终落在城堡边缘一扇敞开着的精致落地窗前,窗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银。
意识掠过银的眉眼间稍微停顿,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他微微颤动的睫毛。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他沉睡的时候,面容沉静又平淡,与平日里冰冷的模样截然不同。
洛依贝努力将自己的意识从银的脸庞上转移开,强行穿过他身后的窗帘进入房间探索。房间内光线昏暗,装饰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大床和雕琢着精美纹饰的全身镜。墙壁地面都是梦幻的全白。
有一位眉眼与她略微相似的女孩在雪白的床上安静沉睡,五官精致又恬静,睡颜安详柔和,黑色及肩的短发散落在颈项里,她露出被子外的一只手背上有着雪形的暗红印记。
这印记……与纳尔的吊坠一样!
她……就是莫奈尔公主!
就在这时,洛依贝的意识突然不受控制的回转冲撞进守护者的胸膛里。而后,意识沉浸在了一片冰冷的血色中。
眼前是复杂的血脉,能看到血脉连接的心脏正在微微收缩舒张,甚至连其中流动的血液也清晰可见。洛依贝能感受到银此时心绪的很平缓,没有一丝波动。
好冷,她忍不住控制意识退出这个身躯,可她的意识这次只愿环绕着银的躯体而上,最终又停留在他闭合的双眼上。
许是察觉到有异物停留在双眼上。
守护者缓缓打开了他冰冷的紫瞳,洛依贝的意识悬浮在他的眼眸上方,那双紫瞳里像是隐藏着另外一个深沉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着连绵不绝的冰川与河流,有落雪与无尽冰原,荒凉沉寂,苍白无垠,永远也不会变化。
两个人静静对视着。
守护者用他的手指轻微触碰到女孩虚幻的形体,嗓音平缓低沉。
“殿下……”
殿下?洛依贝恍惚间意识到他是在叫自己。
他认出她了!
女孩神思一慌,探寻的意识瞬间溃散殆尽,现实世界里的手指也猛得离开了手链。
纳尔刻意等待在女孩身畔,洛依贝进入状态后他才意识到一件事,艾尼希德堡外部有始祖设下的禁制,她应该无法进入。不过最多也只是意识被击散回来的快些。
可他等待许久也没见女孩回归现实世界,心底不禁有些忐忑。不融入力量的单纯感知应该不会有危险才对。
怎么说她也是艾尼希德新一任的继承者。
他正沉思着,女孩的手指猛得缩回。
“我……被银发现了……”洛依贝面露尴尬之色,隐隐有些羞愧。
纳尔微有惊讶。
银不在艾尼希德内部?还是继承者有权限穿过城堡禁制?
男人不动声色随意问道:“没看到不该看的吧。”
“没有,很奇妙的体验。就像变成了漂浮的空气。”
洛依贝回忆着自己见到的一切。
“我见到了公主,她手背上有与你吊坠相同的印记。她在那座白色城池深处最高的城堡上,城堡外壁整体为纯白,有黑色纹路错落。她在其中一个房间内的床上沉睡。银就在那个房间的落地窗边浅眠。”
“那座白色城池是艾维拉家族的主城萨诺兰,那座城堡是王城内的艾尼希德堡。”纳尔出言解释。
她竟能穿越艾尼希德的禁制,继承者果然与普通族人是不同的。
纳尔降临在人类世界最初时曾尝试过回归异世界,可是紧接着他就发现他无法通过空间之门,因为他的异常他还遭到了空间执法部的审问盘查。
银在公主身边就意味着他已经做到了承诺的事情,莫奈尔公主已经得到了最好的庇护。她是安全的。
他心底一直悬着的巨石被放下。
只要知道她安全就好,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又怎么会不安全呢?
洛依贝看到男人眼眸里逐渐晕染上了一抹柔色。与素日里的平淡、深沉与魅惑截然不同的温柔。
只有他在意的人才会让他露出这样的神色。
……
清晨。
寒假开始的第一天。
洛依贝迫不及待地坐上了最早的一班公交车。车上只有她与司机两人,经过几站才开始上来一些早起的上班族。
给父亲发去提醒的消息后,女孩倚靠在窗边随意看向外面的景致。路边的常青树在忽快忽慢的节奏中飞快掠过,光影斑驳,若有若无。
她微微出神。
洛依贝想起昨晚窥探守护者时见到的那片草地、花海、悬崖以及那座纯白色的城池,很高的城堡。
意识掠过花海是熟悉归属感,她出生在那座名为“艾尼希德”的城堡里,而后被他的父亲洛祁铭带离家族,来到了这个世界。
有归属感,却没有任何记忆。
封印解除后的世界又是怎样的?
“小伙子……上车自动投币……哎……年轻人!”
年近四十岁的司机有些不淡定。他从后视镜看着这个长相英俊的银发男孩从半路一直追到下一站站点,忙在到站后打开车门。没想到银发男孩上了车却丝毫没有要投币的想法。
几次喊话后他失去耐心停下了公交车,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怎么这男孩还不自觉投币呢?
“这小伙子长得挺好怎么坐公交车不给钱呢?”
“我说年轻人我们赶着上班,实在没钱你就下去好不好。不然师傅停了耽误时间啊……”
“哎呦……他脸色好冷,这一头银发不会是某些社会上的小青年吧。”
车内众人指指点点,却没人肯为他主动投币。
公交车停下的瞬间,洛依贝也回神望向车内,她看到了那个被几个大叔大婶拦住的银发男孩。
众人的指责与谩骂,他毫不在意,他眼里只有那个坐在最后的女孩。
他的公主殿下。
洛依贝微有惊讶,随及听清了周围所有人指责的内容,上公交车不投币。
“这不像是正常人做的事,还一句话不说,不会是谁家突然跑出来的精神病吧。”紧靠着扶手边的一位大妈猜测道。
洛依贝听不得这样侮辱性的话语,脑子一热,走上前将银护在身后。
“你说谁是精神病,嘴巴放干净点。他没有任何疾病。”女孩情绪略微激动,她不能忍受有人这样侮辱他。
“你这个小姑娘,你怎么说话这么冲,你觉得他没病你就替他投币把他带走啊。”
洛依贝正欲继续争辩,守护者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目光平和,眉目间的冷色有所收敛。
女孩心底一软,回身安抚般地摸了摸他的银发,她替他投入了钱币而后牵住他离开了那辆公交车。
距离洛家附近仅有一站路程,路途也很熟悉,女孩牵着她的守护者沿着人行道缓慢步行。
他的特别对于这个世界的普通人来说是不能被理解的事。他对于人类世界的认知就像一个孩童。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他甚至不会与这个世界产生任何联系。
“我想早些见到殿下……”
一片安静里,银停住脚步,直觉告诉他,他给他的主人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他以为女孩一言不发是在怨他。
洛依贝朦胧间感觉到了守护者自责的情绪。似乎自从见到他以后,她总是能在与他对视时读懂他隐藏起来的某些情绪。
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掌控着家族一部分军权的守护者,是继承者的“左右手”,是会魔法又很厉害的强者。
可在这里,陌生世界的一切都让他难以理解,他就像一个被迫来到荒岛的孩子,一无所知又彷徨。
想到这,洛依贝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露出温柔的笑意。
“我没有责怪你,你很好。在这个世界,你不擅长的事情就让我来做。你看,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突然上那辆公交车原来是因为他在车上看到了她,想早些见到她,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好。”银默默回应。
两个人缓慢前行,时光静谧又美好,洛依贝想起了昨晚私自窥探守护者的那桩事。
“……昨晚的事真的很对不起,我有打扰到你吗?”
她忐忑不安地回望他。
守护者似是注意到他主人的不安,想要努力平复她的心情。思索一会才刻意缓和着语气回应:“我不介意殿下那样做。”
真的如同纳尔所说,他没有反感自己的窥探,同样是冰冷低沉的一句话,洛依贝却隐约觉出他的话语里有着一丝欣喜与期待。
殿下……
昨晚他也曾这样叫自己。
洛依贝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称谓,认真道:“在这个世界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守护者犹豫一会尝试着出言:“依贝尔殿下。”
依贝尔?这是她原本的名字?
难怪父亲要给她取“洛依贝”这样的名字。
洛依贝无奈地轻揉守护者的发丝,看样子根深蒂固的主仆观念一时之间无法改变。
“在我哥哥面前不能叫我殿下。”
这个是底线,不能让哥哥察觉到一切。
……
洛祁铭从女儿进入家门的那一刻就注意到了她手腕上的银链。看到她一路牵着守护者回到家中,心底也微觉欣慰。
一直以来,他都很担心两个人会因为他的过失导致关系疏离。现在看来,她很喜欢银。这样一来,他也能彻底放心。
手链象征着银对她的认同与保护,也是能让家族认清她身份的重要凭证。
……
下午时分。
洛萧然习惯性留在公司加班。
洛依贝、洛祁铭、纳尔以及银四人环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
洛祁铭先行出言打破静寂。
“依贝,看样子你已经完全接受了与银的关系。你们之间的关系,始于守护圣殿,始于守护誓言。主人与守护者之间的联系千百年来都存在着暧昧的成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介意他的身份,他将会是你今后道路上不可或缺的力量。”
“必要时,他会为了保护你付出生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洛祁铭的神情不似往日那般温和,他很严肃。
“我希望,你要信任他并好好对待他。”洛祁铭继续说着。
他很清楚,艾维拉家族历史上并非没有利用守护者的人,她们利用守护者的绝对忠诚性对他们做过很多过分的事情。但他不希望洛依贝也这样,他希望她能明白这个道理,越是忠诚的部下,越要懂得去珍惜。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禁忌魔法守护誓言的真面目,强行扭曲思维与心灵。制造出一个最忠诚的灵魂。守护者失去的是本心,失去的是他们降临于这个世界上原本该有的模样。
“我们不是主仆关系,他不是奴仆。他是我的朋友,最好的同伴。”洛依贝郑重出言。
那一刻,她看到父亲眼中微现水光。似乎是想到了曾经的那些事。
银微微发愣。
洛祁铭略感欣慰地握住女儿温热的双手温和笑道:“你是第一位说出这种话的继承者,记住你说的话。永远也不要忘记。”
艾维拉家族历代的王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更从来没有过将守护者的位置与自己持平。
洛祁铭轻抚过女孩的面颊:“我相信你会是一位仁慈宽厚的继承者。”
纳尔侧目望着女孩,眼底的情绪模糊不清。
索菲亚女王的两个孩子何其相似,一个对着护她多年的守护者说出“喜欢”二字,另一个直言会将守护者当做同伴和朋友。
多么温柔的话语,可是这让身为守护者的他们又如何自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