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中午饭,叶立秋想回到电大二楼教室里,像往日一样伏在课桌上小睡一会儿。快到教学楼的时候,他遇到了季梅。她穿件圆领白内衣,外面罩了件粉红色半袖衫,换了条葱绿色长裙,正扶着她的女式自行车子站在门旁,像是有意在那里等他。她邀请他去县城南面的雨亭公园散步,看出他有点犹豫,她笑道:“你咋这么放不开呀?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她们是咋回事吗?眼睛是别人的,嘴也是别人的,人家怎么看怎么说,你管得了吗?下午我向大家宣布你是我表哥。”说完她咯咯笑起来。“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不能把你拐跑喽。”
“好啊,那我就大胆地跟着表妹走了。”他也笑道。
季梅的女式自行车太轻巧,承受不了两个人;谁载着谁招摇过市又都不合适。她把它推进院里的凉棚下上了锁,返身回来和他一起沿着街道向东走去。这是一条像农村集市一样的街道,两边摆满商贩和店主们的各种地摊货架,叫卖声不绝于耳。路中央问价买东西的行人窜梭个不停。叶立秋忽然笑起来。季梅问他笑什么,他说:“我笑有的卖主真厉害,叫卖起来一连五分钟不带穷词歇声的,中间都不用顿号。”
季梅笑道:“这简直就是噪音,吵死了。工商管理应该制止这样的叫卖声。”
俩人走到正街向南拐去。正街宽敞了许多,人来人往,不时传来汽车鸣笛声。叶立秋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天气很好,他没像往日一样穿西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白色半袖衫。走在宽敞的正街上,他的一头罕见的大波浪式鬈发,还有季梅的漂亮挺拔,招来许多目光。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叶立秋暗自比了一下他俩的身高,她只比白兰矮一点点,不细心几乎感觉不出来。看看季梅和自己的入时打扮,他忽然想到了自己高中没毕业之前的一个愿望——和一个漂亮又懂英语的女友一起漫步在大学校园里,在林荫小路上俩人用英语亲昵地交谈……他暗自苦笑:这里不是大学校园,她也不是自己的女友。
他们一直走到这条街的最南端才到雨亭公园。公园大门朝西,门外右侧矗立着一个高大的红色图标。图标的样子像个张开翅膀就要起飞的大鸟。下面的底座约有俩人多高,西面凹刻着着四个金黄色的草体大字“蕴势腾升”,按照过去人们的阅读顺序或者说习惯,这几个字还可以倒过来读作“升腾势蕴”。
雨亭公园处在县城外围,向东向南连着一望无际的湿地。蓝天白云之下,到处波光潋滟,苍翠欲滴。公园大门北侧有个烈士陵园,近处伫立着一个东北抗联英雄纪念碑,碑顶上挺立着三个抗联将士塑像,让来这里游玩的人们不得不去思考战争与和平的关系,心里对比今昔,油然生出一种满足、幸福和感恩的情绪。
雨亭公园内部到处都长着粗大的树木。来这里的市民还真不少,下棋的、赏花看动物的、到水上划小木船的、钓鱼的、拍照的,别有一番情趣。
季梅和叶立秋走上一条向东南延伸的林荫甬道。甬道西边有一片小湖。他俩走不远穿过榆树空隙下了甬道。挨近水边有几个固定长椅,他们面朝西南坐下来歇脚。前面漂浮着一片片小黄花的湖心里有个小岛子,正有个男人撑着木船,载着三个手举红蓝色遮阳伞的姑娘朝小岛子划去。陪着季梅坐在这么阴凉悠闲的地方,他的心中有点不安:现在还不到中午十二点,于素珍此刻也许恋着地里的活儿刚回来,正在家里抱柴火,自己顾上顾下地烧火做饭,说不定女儿也在灶前帮忙呢。外面圈里的猪也正饿得尖声嘶叫着催得她手忙脚乱吧?
于素珍过日子绝对是把好手,再苦再累她都心甘情愿。她喜欢过这样的日子,有个吃穿不愁、温暖干净的家就是她最大的愿望。她也希望他俩都能转成公办教师,但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得到更多更稳定的收入,让他们的小日子红火起来,仅此而已。叶立秋的愿望要比她大得多,虽然还没有一个更明确的目标,但不安于过那种周而复始的农家生活是肯定的。他希望他的生活是一篇多姿多彩、摇曳逸出的散文,而不是一首自取其乐的田园小诗。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季梅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小石头,一扬手扔向水里。“咕咚”一声,水面上立刻荡漾起缓缓扩大的涟漪,几只盘旋的水鸟尖叫两声飞走了。叶立秋的思绪也随之回到身边。看季梅的样貌,他没法不去想白兰。
“你说公立学校好还是私立学校好?”
“叫我说还是公立学校好。”
“为什么?”
“公立学校的财力有国库做保障,绝对有长远性。即使学校撤销了,教师也不会丢饭碗。”
“私立学校教师工资高啊。”
“呵,可别提了。开办私立学校的南方人一哄而上,竞争力可大了。我表姐一开始去的那个私立学校,因为办学效益逐渐下滑,她嫌工资减少,又换了一处学校。”
“新去的学校怎么样?”
“现在看还可以。以后就不好说了,私立学校说倒闭就倒闭,跟私人开的工厂差不多。”
“照你的说法,你表姐当初就不该去。”
“也不能那样说。她有她的难处,回不了城,在乡下又吃不了那份苦。”
“她不是已经回城了吗?”
“你不知道,那是临时借调的,能不能站住脚还不一定呢。”
“那你是怎么留在城里的?”
“我呀,我当初考中师报的是定向生,按照合约自然就回到城里了。”
“你真有眼光,看得远。”
听到夸赞,她笑了。“没有你说的那么聪明,只是赶巧了。听说你们那里工作环境挺极端的,学校又破又冷,一场大雨就能浇趴下。”
“呵呵,哪有你说的那样吓人?”他很快想到,要不是彭校长修缮改建老校舍,提前发现了危险,那根横梁一旦突然折断砸下来……他真都不敢再往下想。假如现在让白兰知道她以前坐过的地方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她会怎么样?她一定会后怕的不得了。再进一步想,如果她没走之前就知道这个险情,她会离开得更快。她也绝对想不到,曾经和她一起工作过的这些乡村教师有多么沉着、麻木、傻气,竟然还能守着那根粗松木杆子戏称它为擎天一柱,整日视而不见,习以为常地坐在里面办公!
“她在那里一个人过得很不容易吧?”他急于想知道白兰到底结婚了没有,所以他用词策略地把话题又拉回到白兰身上。
季梅瞟了他一眼。“是啊,也没个对象,孤孤单单的,难处多了。”
听完季梅的话,他沉默了。原来白兰还在单身,并且现在的生活状态并不像他想的那么惬意。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有许多无奈呀!
俩人歇息一会儿起身原路返回,转向东面,朝公园深处走去。“你表姐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找对象?是不是太挑剔了?”他边走边问。
季梅像是忽然闷住了,停顿一下才语气埋怨地说:“我也问过她,可是她总是说什么工作太忙,要不就说身边没合适的。”
“你们城里人啊,就是挑剔。”
“你这话就不对了。”季梅显然有点激动。“都是过去式了,本来我不想提的。你知道吗?她从你们那里回来,一到家就趴在床上哭个不停。”
“为啥呀?”
“因为你。”
“我?”叶立秋惊讶道。
“你没看出来我表姐有多么爱你,有多么舍不得你吗?唉,你们男人啊,就是看不懂女人!”
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季梅,他不相信白兰对他的留恋能达到那个程度。
“看你的样子,你以为我在编瞎话吧。我表姐是不是给你写过一封信?”
“是,是啊。”他语气不坚定地答道,脸色也不自然起来。没给白兰回信,他觉得心里有愧。
“你没给她回信,你知道她有多失望吗?我猜想她见不到你的信,心里一定非常焦急,大概又得偷着难受一阵子。”
他停下脚步,手扶一棵粗大的樟子松树,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眼眶里暗自涌出一点湿润的泪水。
“我真想不明白,她既然那么喜欢你,干嘛不留下来,农村不也挺好吗?民风淳朴,山清水秀。”
“你没到过我们那里,没有过切身的体验,你不知道我们那里有多贫困,生活有多艰难。其实你表姐的表现已经够坚强了,不管她是不是被动的,一个城里来的女青年,能在我们那里工作两年半,就已经不简单了。在我们那儿,外调来的公办老师能工作到两年以上的,她是头一个。”说这话的同时,往日的白兰一次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穿一身村姑的衣裳艰难地推车送牛粪;冬天冻得呵手搓脚;因为何校长挨打的事饱受委屈……上班路上,夏天雨后的泥泞跋涉,冬天的风雪交加。她承受了多少城里女孩子承受不了的困难啊!
俩人走到一片花圃中间的小路上。这里的花卉一片一种颜色,黄的凝脂,红的如烟,蓝的紫的……都极艳丽,在绚丽的阳光下辉映得他俩的下半身仿佛都有了花的颜色。飞蝶舞动花香,芬芳扑鼻。
“别看我表姐面儿上挺平静的,不管你信不信,其实她心里真的是很爱你的。你不知道她心情有多矛盾,多痛苦。你只看到了她对你笑的样子是吧?她仍然没找到合适的对象,还不是心里放不下你,一直拿你做参照了。我也知道你喜欢她,更明白你们俩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她要是有能力,一有机会肯定希望把你带出去。”
他停下脚步,仰起头把眼睛里再次涌出的泪水偷着收回去。他心里好后悔呀,要知道白兰这样,当初在龙泉泡边说什么也要拥抱她一会儿,她一定不会拒绝的;即使娶不到她,他也知足了。
“昨晚听说你结婚了,都有了女儿,我更替表姐惋惜了,心里怪凉的。金钱和地位可以失而复得,可真爱却是难得一遇,错过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季梅看一眼沉默中的叶立秋。“别怪我好奇,我有个事想不明白,你为啥不给我表姐回信呢?”
这个问题叫他挺尴尬的,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扎到了龙泉泡边的淤泥里,这话传给白兰,多伤她的心呐!说没接到,前面的话里刚刚承认过。沉默了一会儿,他瞎编道:“我妻子不愿意让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就把你表姐的信给扔进灶膛里绕了。我想不起详细地址了,所以就没给她回信。”
季梅说:“我表姐肯定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快就结婚,否则是不会给你写那封信的。”
俩人走过花圃,沿着一片灌木丛边上的小路又往南拐去。走到一座小山前,应季梅的要求俩人攀着岩石,拉着树干登上了山坡。爬到山顶,他们站在一起向南眺望。草甸子里的讷谟尔河在绿色的氤氲中蜿蜒,闪闪发亮。
“你看,多敞亮啊!在这浩瀚的大自然面前,你还忘不掉自卑吗?”
“你并不完全了解我。我是个农民的儿子不假,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有感激,感激父母给了我生命,让我看到了这个丰富多彩又光怪陆离的世界;感激父母在艰难贫困中把我养大,培养了我坚韧的个性,叫我苦中有乐。我的不安分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假使也像你们一样出生在城市里,我依旧会奋发向上,不屈不挠。这是我的乐趣,无法自拔。说我自卑不如说我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只是承认差别,在乎差别,在差别中追求、实现自我价值。差别给了我更大的动力。”
“嗯,看得出你是有个性的人。”
“就我那个环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喽!”
“看过电影《庐山恋》吗?”
“没看过,只看过电影画报。”
“八零年拍的,都这么多年了。农村不是常放露天电影吗?”
“一年也放不了几场,还都是些老掉牙的片子。”
“我表姐说你的眉毛、眼睛,还有那副微羞的样子,可像耿桦了,我也觉得你像。农村那么落后,你想不想进城里发展?”
“当然想了,在乡下别说看电影,买本书都费劲。”
“那你和我结婚吧。我能把你带到城里来。”季梅偏过脸两眼凝神地盯着他。“真的。”
“和你结婚!我的妻子和孩子咋办呐?”
季梅一下挎住他的左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咯咯笑个不停,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为难啦?我也没那么缺德呀。”
叶立秋为自己的不识逗羞笑起来,看着她两个手腕抱紧他胳膊的样子,感觉她像个粘人的小姑娘。
“我终于明白表姐为啥舍不得你了。”她抽出刚才冲动地挎进他左臂里的胳膊。“你妻子是干什么的?”
“和我一样,也是民办教师。”
“哦,你们俩还挺般配的。刚才你说她把我表姐的信给扔进灶膛里烧了,她一定很厉害吧?”
他把垂在前面的双手对到一起,上下搓着说:“心直口快。”
她注意到他手的动作,没再问下去。俩人小心翼翼下了山,走到动物园那里,一个小女孩儿正跟在妈妈身边,手里拿着个插了一圈风车的玩具走过来。风车花花绿绿,在微风里,随着孩子的晃动有转有停。见小女孩儿眼神水亮伶俐,小脸也稚嫩得可爱,从她们娘俩身边走过的时候,季梅蹲下去,亲昵、欣赏地问那小女孩儿:“你叫什么呀?还没上幼儿园吧?”不等女孩儿回答,她又抬脸对女孩儿的妈妈说:“你的女儿真漂亮,好可爱呦!”。女孩儿的妈妈笑道:“你们咋不带孩子来?”季梅看向叶立秋,眼里闪着光彩笑起来。女孩的妈妈又说:“怎么,你们还没结婚呐?看你们的年龄可都不小了。”这次连叶立秋都跟着一起笑起来。
离开那母女俩,季梅问他:“你们的女儿也一定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天天一下班就黏着我陪她玩儿。”
“孩子叫啥名?”
“叶舟。”
他们说着闲话又到别处逛一会儿就返回了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