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楠漱苑的上空聚集了一片片墨色的云彩，不过没一会儿，这云彩又再次散去。

长空划过一道修长身影，看向月族少年远去的方向，只是叹了口气。

一切，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着。

那月族少年并未发现他的身影，但是有一个人却发现了他。

“前辈……额……”霖琊呆住了：“信满？”

霖琊的灵魂脱离了月霓虹的肉身之后，就一直被炎晔抓在手心。此刻炎晔认为继续待在楠漱苑已没有必要，妖王那边的人迟早也会发现老妖皇仙逝，在引起注意之前，他决定带着霖琊的灵魂先走。以炎晔现在的身份，只有踏足了月族的领地，他才没什么忌惮。

炎晔飞速朝妖王堡垒外飞去。

只是霖琊却依旧对楠漱苑念念不忘，视线丝毫无法从那里移开。因为对于她，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生活了七八年的地方。

楠漱苑对她而言，已经算是一个归宿。

就在这时，楠漱苑上空云雾散开，却出现了一道黑影。那黑影的一举一动，霖琊都还记得——潇洒、简练的灵魂气息，是这个禁制的主人。

那个路也不平，选择拔剑相助的人。

那个她落入黑暗时，将她送入禁制的人。

当时不认得，可是现在她定睛一看才认清他的脸。

虽然看得出岁月让他发生的变化，但他依旧留有年少的痕迹。

“这可是一万年前就开始存在的禁制啊……”霖琊感慨。

“小友。”一个声音忽然响应在霖琊的身边，因为她现在是灵体状态，还在炎晔秘术的掌控之下，可是这人却可以在这种情况下直接与霖琊远距离传音，并且还不被炎晔发现，这就是天仙与真神境界上的差异吗？

霖琊立刻应道：“前辈！”

“你不用叫我前辈，就叫我的名字吧……”那人的声音，清澈而慵懒。的确只有沉睡了万年，没有过去的人，才能有的通透感。

霖琊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人又说：“你怎么又被这魔头给钳住了？要我出手帮你吗？”

“不用不用……”霖琊连忙道，“前辈有所不知，在禁制内的许多年，我已与炎晔成为朋友。上次劳烦前辈拔刀相助，今日，我就不劳烦前辈了。”

见霖琊没有改口，那人话音一顿。半晌没动静。

“也好。”他笑道，“反正你的天劫也快到了，任凭魔界这厮如何囚禁你，到时候也会有一股力量将你拉出禁制。”

这……也知道？霖琊立刻问道：“早些时辰，我与五精灵一起观摩了前辈渡劫之地，那里尽皆一个个令人心悸、延续数里的火坑，那周边的浅草也不断被燃烧殆尽。看着那不毛之地，我感到敬畏的同时，也很害怕。”

霖琊身边的真神不少，但是完全发挥出实力的真神，霖琊至今也只看过爱神缪兰旗……真神，真神原本就是纵观全宇宙都稀少的。所以一逮着机会，她就立刻向他取取经。

只听那声音忽然大笑起来：“你不必担心……我还记得我当初渡小天劫的时候，灵魂缺少历练，所以吃了不少亏，具体细节我不记得了，但在我看来，你的灵魂和心智修为，都要比当时的我强上不少。”

哦？听到这夸赞，霖琊顿时开心了些。

只是没来得及问什么，他就继续说：“原本我设置禁制，却没料到禁制内，竟然还被留下了很多宝物。其实最珍贵的宝物就是妖族的书籍和禁制里所有人的记忆本身。只是我没想到，你已经获得了最珍贵的那一个。”

书和记忆？书倒是看了不少。

“最珍贵？”霖琊还没问出口，就听见黑衣少年说：“试试打开月霓虹的记忆碎片吧，她的存在超越五行，是个独特的存在。这记忆，应当也是她特地留下来的。”

“可是我打不开……”霖琊前不久才试过啊。

“嗯，再试试。”声音和蔼。

霖琊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那人是真的走了。

二

在霖琊的识海内，是一处巴掌大的木屋，霖琊的生命能源就在木屋内。

此时木屋内还有一物件，那物件原本只是一泛着透明流光的记忆碎片，霖琊看不出其本体，只感受到碎片的表面，是一层层金色的亮光。

炎晔带着霖琊回了月族，霖琊就一直生活在被炎晔施展了秘术的缚妖塔顶端。缚妖塔，其实是一层一层，实力递增的。当初这些妖怪都是犯下了大错，被妖族打上“犯人”的印记，被终身囚禁于缚妖塔之内。走到塔顶的妖怪，一般都是实力到达天仙实力的妖兽，可摆脱“犯人”印记，获得一定的自由。但妖兽们却要签下奴隶条例，为妖族服务。

所以这缚妖塔内实力高的不在少数，却很少有人会愿意为了服务捉住自己的妖族，而登上塔顶。久而久之，塔里的妖兽洞府都被快被挤满了

炎晔忙于恢复伤势，平日里也很少来找她，因为霖琊不过是灵魂状态，上次她脱离肉身施展秘术受了重伤，这次就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破开炎晔的禁制了。

过几日就是霖琊渡天劫的时候，霖琊正是需要好好冷静的时候。刚刚好得空，霖琊就忙着解开月霓虹的记忆碎片。

这几日，霖琊仔仔细细回味了自己这一生，多有感叹，毕竟值得回忆的也没有多少……前几百年发生的事情又大多模糊不清。明明自她醒来，也不过一年多，可是为什么她竟然觉得岁月是那样的漫长呢？

伴随着霖琊不断地深入思考和回味，月霓虹的记忆碎片也开始缓缓发生变化了。

碎片原本是无形的。

在回味的第一天，霖琊就能感应到它真实的模样了——一个白色的圆盘，犹如皎月一般，照亮着霖琊精神的木屋。

第二日，那圆盘开始旋转起来，转速飞快。

第三日，圆盘的转速下降。

到第四日，霖琊隐约看出白色圆盘之中存在的黑，那飞旋的圆盘，竟是一个太极八卦的形状。

霖琊随即尝试去打开记忆碎片，没想到竟一次性成功。之后，源源不断的记忆开始灌输进霖琊的脑海之中……

三

我一直都努力活得果断。

因为果断才能带给我利益。

母亲和父亲不希望我活得太累，可我却希望自己会是一代好妖皇，一直最大限度地逼迫自己成长起来。

不过优秀的人总是会受到很多优待的，加上我原本就是下一任妖皇，我年少时的故事，得到许多人传唱。

幼时我就觉醒了阴阳之道，每个人身上都有些看不见的“线”，那些线有粗有细，环绕形态也不一样。线粗细为缘深浅，线环绕的难易，也能看出缘分的曲折程度。每每与一个人邂逅，我都能感应到自己与这人的缘分是好是坏。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生之中的孽缘就要开始了。

我们二人的线是断的。一开始很粗，很平坦；渐渐地出现裂痕；最后的线重新牵起，不过交接之处，剪不断、理还乱。

可是我还是爱上了他，并且与他成婚。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死胎，他为了我们的孩子，活死肉、塑造新身躯。

将我的孩子送到人间不久，我就又怀上了身孕。而那个人在外花天酒地，就集中在那个时期。

满楼还在我肚子里待了两年都没有要出生的意思，这些年，我感应到满楼的灵魂脆弱，才会如此。而她的灵魂之所以那么脆弱都要归功于那个人……

我和那个人一次又一次地争吵着，两人的情感逐渐再也没办法挽回。

哪有什么永恒的爱情？

那夜，我挺着大肚子，走在那风花雪月的客场，亲手抽刀切断与那个人的孽缘……

那个人没有求我。

可我还是放过了那个人。

但是外界都以为他已经死去。

和那个人的故事其实就像是生命之中的小插曲一样，满楼没有父亲，也可以快乐地长大。

但或许是我将她养得太过于天真无邪，她去了趟人间，竟带回来一男子。据说许孝渊当时身受重伤，被满楼所救之后，便对满楼一见钟情。

看到这小子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是满楼命中的劫难，躲不过，也没法躲。

除了答应他们成婚，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一开始也还好，许孝渊还愿意装装样子，骗骗满楼。他把满楼当做傻子一般宠着，入赘了妖族，老妖皇退位，新妖皇继位，许孝渊如愿以偿，改名为月萧原，成为了妖族的王。

几年后，满楼怀孕。

她对我说，她已与月萧原一起商定，孩子的名字，就叫月楼笙了。这孩子一定会诞生在漫天的花海之中，成为妖族众星捧月的女皇。

我默默听着，只摸了摸女儿的头，没再说话。

预计楼笙要出生，便带着满楼去了妖族的繁花密林。满楼就在花海之中待产。

谁也没想到月萧原会在这时候下毒，那毒用在满楼身上，叫那样单纯可爱的……我的女儿，就这样魂飞魄散了……

其实满楼完全可以活着的。

那日，她恳求了我。

求我就她。

又是亘古不变的难题，满楼也做出了每个母亲都会做出的选择……

“你想好了。”我那时早已是哭腔，那个时候，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胸腔之内，急促的心跳。我预感到，我就要失去我的女儿：“我可以使用秘术救你，可是你必须放弃楼笙。”满楼，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救你。

在这一刻，我选择了给满楼救人的选择权。

满楼她，选择了楼笙。

十分果断地。

我们都作出了为人母亲，必须做出的决定。

我救了楼笙，满楼就会被毒素侵蚀而死……为救楼笙，我阻断毒素的传播，又用自己的灵魂，补足了楼笙灵魂上的缺失……可是我救了楼笙，满楼就已经毒入脊骨……

楼笙，是我拿我的双腿，是满楼拿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这孩子出生了，我的余生就要和轮椅长相伴了。

以前听说过一个美好的故事，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孩子会成为她的生命和灵魂。灵魂不灭，这个母亲就像永远存活于世一样。

即便满楼是真的灰飞烟灭了。

我亲眼看着满楼在月萧原的怀中化作了灰烬。

而楼笙，顿时就哭出了声。她虽然尚在襁褓之中，却仿佛感应到了那个原本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人，已经死去一般。

楼笙作为满楼的灵魂活着，所以我的女儿就还活着……

“母亲，满楼从不后悔成为您的孩子……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谁做的，可是我还是想求母亲原谅他……母亲不是一直需要一些外来势力，巩固月族对妖界的统领吗？给他个机会，试着让萧原做一次王……”

她居然都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我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一个夜晚，她告诉我自己怀孕了，那晚她哭的很惨，直至后来月萧原出现，领满楼回去。我记得当时满楼的神情，眉头深皱，任凭月萧原什么言语，她那日都没有丝毫笑意。

虽然几日后她又“活”了过来，还是整日围着我蹦蹦跳跳。

或许夫妻之间的事情，本就是冷暖自知的。

虽然到最后，满楼还是将月族和楼笙都交给了月萧原。

她还是会相信——再怎么样，月萧原也会是一个好父亲吧？对她的亏欠，他大抵都会尽皆拿来对楼笙好的吧？

我感应到自己大限将至，我记得我死的时候，楼笙才不过六岁。

那日我尽全力渡劫，如若成功，那我将亲自杀死月萧原，不过我失败了。

满屋子的人，有的是为老妖皇的死感到悲痛的，有的是为了走一个过场，还有月萧原等惺惺作态的，唯有楼笙……唯有楼笙，她是叫着我“阿婆”，看着我紧闭双眼的。

死前，我还见了一个人。那个人自诩是月族的长老。

“你就要死了，我来看看。”那个人出现在我眼前，一身黑衣。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这时候不好好修炼，你很快也会落得我这个下场。”

当日没杀了他，我都快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

“你有什么遗愿？我可以替你完成。”

我一愣，摇头：“生死皆有天命，如若你真的想完成我的遗愿，就照顾好我们的儿子吧。”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都心灰意冷，他为了我们的孩子，失去大半修为，后来他将修补灵魂的秘术教给我……

“天命！月霓虹！你总是把天命挂在嘴上，这些年我在月族的底层扎根生存，如今成为月族长老，我没有靠妖王的名声！可我至今都觉得，我就像一个工具。你冷眼看我，生下我们的孩子，对我拔刀相向……你根本就不爱我。”他忽然大叫一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是吗？这应该不是一句“爱过”，就能解决的问题了吧。

“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助他登上王位……”我冷笑一声，“我做什么都很果断，当初如果你不成日花天酒地，我们会和普通人一样携手共度余生。”

“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我摇了摇头，原谅你，对我又有何用？对满楼何用？对楼笙何用……

这一切，早就是命中注定……

我们妖族不少族人，尤其是狐族，天生能够感知存在于二人之间的缘分，甚至能够窥探三生石的安排。

我是森林神和鹿神的女儿，森林孕育万千生命，鹿神是妖族中最善良、具有灵性的生物，是天生的森林之子。

“你知道吗？在我们妖族生产的森林里，从没有人能改变天命。”我仿佛看见幼年时期的我，那时我热心、无忧，每日都尽力地去改变每个人的厄运，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成功。

这也导致我果断，甚至到决绝的程度。

去世之后，我的灵魂仍然在妖界徘徊了许久。直到后来，我看见楼笙和斋录灵一起，被“那个人”关入缚妖塔内。缚妖塔内是漫长岁月以来，诞生、被降服的邪祟。楼笙进去，一定凶多吉少。

在灵魂状态之下，我有心却无力再去救楼笙。

我从未想过，我这一代的孽缘，会延续到楼笙那一代，甚至更久。就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地看着，然后，我缓缓闭上眼睛。

我知道，到我离开的时候了。

四

霖琊以灵体状态盘腿坐在那里，在她的眼前，也同样出现了一个灵体，不过更准确地来讲，那并不是一个灵体，而是一段影像。

这影像不知从何处而来，肉眼只看见，影像之中，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正笑眯眯地看着正打坐的霖琊。

等到霖琊的天劫快到，她才缓缓睁开眼，但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前辈……”霖琊缓缓开口，可是等到眼前的身影缓缓转身回头，她才惊呼：“月霓虹！”

月霓虹没有感到生命不妥，反而笑道：“没错，我就是你扮演的那个老太婆。”

可是月霓虹不是羽化了吗？霖琊眨巴眨巴眼睛，顿时无言。狸姝说，真正的月霓虹并不关心楼笙，反而是利用自己的孙女，然后让自己的儿子登位。而她刚刚看到的记忆之内，她似乎真的不怎么关心楼笙。

“我知道你的疑惑。”月霓虹笑了笑：“但是关于楼笙，我只能说一句抱歉。”

“其实我没有死，就像你看到的，我不但没有死，现在甚至能传送影像给你。”月霓虹说道：“这禁制是信满那个小子做的吧，他居然能有现在的修为，也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霖琊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说正事，我曾经在禁制之内留下一隐藏记忆，并将自己记忆的部分封印在其中，以留给妖族的后人，也算是一种赔罪吧。”她说的话令霖琊有些不明白，不过她还是打算先说下去：“其实我的记忆内，最重要的信息有三。人生阅历为一，事件真相为二，还有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世界塑造灵魂和肉体的法术太过粗劣。现在我要传授给你的，是我于修炼之时改进过后的版本。它着重于使用受伤者的灵力修补灵魂和肉体，而不会出现月霓虹当时为了救人，变成残疾后，不久就离世的局面。”

的确，无论的治伤还是什么，需要付出的代价都和被治疗的人的实力成正比。

如果月霓虹选择就月满楼，那按照当时月霓虹的身体状况和月满楼的实力，月霓虹必死无疑。但是楼笙不同，楼笙只是个孩子，虽然天资突出，月霓虹就她只耗了一双腿，就修补好了楼笙的灵魂。

虽然后来她身体的健康情况也每况愈下。

如果霖琊掌控了没什么代价的灵魂修补，那她唤醒阿婆，不就轻轻松松了吗？

不愧是信满说的最珍贵的宝藏，这月霓虹的记忆碎片，不就和开挂一样……

可是……

“前辈为什么，对我这样不相干的人这么慈祥呢？”霖琊好奇：为什么……当初对楼笙却是那样……

那娇小、苍老的声音笑了笑，她知道霖琊要说什么：“孩子，我比你想象的，更爱楼笙。所谓记忆，不过是我作为月霓虹的部分记忆罢了。你只是看到了我想让你看到的一部分记忆。可是……我的记忆你完全解开了吗？”

在月霓虹的牵引之下，霖琊再次进入自己的识海之内。但只是那一瞥，霖琊就看见，原本八卦阵一样，黑白、阴阳相纠葛的记忆碎片，此刻已经只剩下一个黑色的球。

“所以，我刚刚解锁的记忆，只是属于白色区域的记忆？”霖琊惊呼。

“可以这么说。”月霓虹已经捏诀，有什么，忽然出现在她的手掌之上。

“能够获得我的传承，证明你的灵魂成长了得。”她的手掌一挥，就又有一道讯息，传入了霖琊的脑海之中。

“但是，能够修炼我这秘法的人，必须再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才好！”月霓虹琼劲有力的声音在霖琊的识海内不断地震荡着。

月霓虹的身影也开始摇晃、逐渐虚无。

霖琊还没来得及读月霓虹给她的信息，就感应到她看不到的天空之上，已经聚集了一片片雷电翻滚的黑云。此刻，正有一股力量，吸引着霖琊的灵魂和她的肉体。

就和信满说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