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支祁攥紧了双拳,双脚重逾千斤,再难迈进一步。
傲骨吗?
他几乎都快忘了,他有过这东西。
他生于淮水,长于淮水,高兴时兴风作浪,不高兴时便风雷齐作,淮水两岸的凡人无比畏惧他,逢年过节总要奉上三牲六礼。
那时的他却不知道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洋洋得意之余越发肆无忌惮。
淮水人苦无支祁久矣,偷偷联合,凑出了大量财物,派出一支由青壮年组成的队伍上竹山求助。
道祖得知此事后震怒。
他早些年捉过无支祁一次,但念及无支祁身具火眼金睛,能够识别妖魔鬼怪、辨识真伪,若改邪归正后能当大用,并未下杀手。
没成想无支祁却变本加厉。
道祖当即派门下弟子前往捉拿。
涂山铃因五行属火,被无支祁克得死死的,道祖怕她吃亏,那一次她并未前往。
孙密、薛晋、巫琛三人抵达淮水后,无支祁不但不害怕躲藏,反而主动现身与三人一战,打得淮水浪高十丈,漫出的河水顷刻便淹没了良田。
无支祁毫无顾忌。
但孙密三人却投鼠忌器,不敢再轻易行动。
三人传信回竹山求助,道祖便命涂山铃和宋潜去大荒东北隅中的凶犁土丘请应龙出山帮忙。
龙修炼五百年为角龙,又修炼千年为应龙,应龙五行司土,正好克无支祁。
无支祁以一敌四,丝毫不惧,大战三天三夜,遍体鳞伤,终于力竭被擒。
巫琛欲杀之,应龙出手阻拦,明言欣赏无支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无畏精神,愿作保留下无支祁一命。
无支祁本是应龙帮忙才得以被拿下的,巫琛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巫琛三人商量后,合力炼制出了一条锁链,锁住无支祁的脖颈,再用金铃穿过他的鼻子,最终镇压在淮阴龟山脚下,只要稍有异动,他鼻上的金铃便会大响。
他对这种惩罚很是不以为意,只想着等他脱困后,他一定要大开杀戒。
竹山,应龙,要保谁,他就杀谁。
可日日月月年年这么孤寂着过下来后,什么报仇,什么泄愤,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只想要自由。
小女孩:“大哥哥,你为什么不洗澡啊,阿娘说,爱干净的孩子才不会生病。”
无支祁的眼珠转了转,他自嘲地想,他大概是寂寞得快疯了吧,居然听到了小孩说话的声音。
小女孩伸手摁住一只在无支祁脸上爬的小虫子,“大哥哥?”
无支祁猛然翻身坐起,带动锁链一阵哗啦啦响。
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类小女孩。
害他沦落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人类的小崽!
他立刻朝着小女孩呲牙。
小女孩瑟缩了一下,没多会儿就嘻嘻笑了,还踮着脚,伸长了手摸无支祁的头发,“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无支祁推开小女孩的手,“呼噜你自个儿的去!”
小女孩抱住了锁链,“大哥哥,你戴这个做什么呀?是为了好看吗?”
无支祁:“你是不是傻?”
小女孩抓着锁链往无支祁身上爬,“这么沉,我们不戴了,好不好呀?”
无支祁叹气翻白眼,“滚开点,你烦死了。”
小女孩自说自话,“那我们说好了哦,明天就把这笨家伙取掉。”
无支祁被弄得没脾气了,抱着手臂,拒绝搭话。
小女孩一点都没有被无视的挫败感,她好像很喜欢无支祁,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也能在无支祁身边玩半天。
第二天,小女孩脖子上挂了个布兜兜,又来找无支祁玩儿了。
小女孩打开布兜兜,递到无支祁面前,“大哥哥,你吃呀!”
无支祁仰着脑袋,不想理她,但鼻尖捕捉到了若有似无的香味,他斜睨了布兜兜一眼。
哦,是鸡腿啊。
他咽了口唾沫,接过布兜兜,“我吃归吃,但我依然讨厌你。”
小女孩嘴巴一扁,眼泪扑簌簌掉,“楠儿这么乖,这么听话,你为什么要讨厌楠儿啊?”
无支祁忽然觉得食不下咽,烦躁道:“因为我讨厌你爹娘。”
楠儿哭得更伤心了,“呜呜,我爹娘可好了,鸡腿还是我娘做的,你为什么要讨厌他们啊?”
无支祁受不了地挠挠头,“好啦,好啦,我不讨厌你们,只讨厌除了你们之外的人类。”
楠儿抹抹脸,破涕为笑,郑重其事点头,“好啊。”
真是一只傻崽!
无支祁翻着白眼看天,狠狠咬下一块鸡肉,吧唧吧唧嚼着。
楠儿却忽然指着无支祁,说:“阿娘说吃饭不能发出咀嚼声。”
哎!
无支祁:“”
他心里觉得这个人类小崽烦人得很,但咀嚼的动作却不由得放轻了,在这片连虫鸣鸟叫声都会被无限放大的空山里,愣是听不到一点吧唧声了。
楠儿在身上摸摸索索,好半天才摸到滑到了裤脚处的锉刀。
她不好意思地冲无支祁嘿嘿笑,“兜破了个洞,漏出去了。”
无支祁胳膊撑在膝盖上,“你这么穷的么?”
楠儿哪里懂什么叫穷,村里人家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她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无支祁。
无支祁赶苍蝇似的挥挥手,“算了,就你这傻脑壳,哪里守得住钱。”
他本来还想把他埋宝贝的地点告诉楠儿的,但他马上意识到那不是个好主意,很可能会给楠儿招祸,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楠儿,是他唯一不讨厌的人类,可不能轻易死了。
楠儿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无支祁的下文,她也不在意,拿着锉刀就开始锉锁链。
无支祁伸手抵住楠儿的额头,“你是不是傻?这能锉得断吗?”
楠儿:“先生说铁杵磨成针。”
无支祁摇头叹气,“不是阿娘说,就是先生说,你自己不会思考吗?”
楠儿:“先生说得对。”
无支祁捂住额头。
哈,这就是你思考后的结果?
他忿忿道:“傻子,你要磨就磨吧。”
楠儿开开心心答应,“嗯!”
时间一天天过去,无支祁还是那个无支祁,楠儿却渐渐变成了个大姑娘。
她照旧每天带着锉刀来帮无支祁锉锁链,这锉刀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一个的,十年间,她换了得有上百个锉刀,却依然没能在锁链上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闷闷地看着锁链。
无支祁:“放弃吧,早告诉你了,不行的。”
楠儿低垂着脑袋,无支祁看不见她的表情,却看见一滴一滴水滴样的东西打湿了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