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月光清朗,华灯初上。
细碎的月华似银白的彩练,透过窗棂星星点点的铺满整个房间。昏暗的房间,没有烛火,没有声响,只有一室清清的月光,浅唱低吟。
青鸟的头枕着双臂趴在窗户上,呆呆的望着窗外。尖细的下巴抵在窗台上,月光打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苍白毫无血色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反倒如西子捧心,娇弱不胜,让人倍加怜惜,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隐隐掺杂着轻轻的药香。
青鸟站起身,微微动了动酸麻的双臂。从回来后,她就一直趴在窗户上,也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空空的,除了想一动不动的呆着,什么都不想做。
心里仿佛有万千思绪,无处安放。
青鸟走出房门,沿着潮湿的绿茵小径,一步一步走出梨花林,奔着后山的美人崖而去。
美人崖,顾名思义,是落英山的一处断崖,锋利陡峭,崖下则是湍流急促的江水,波涛汹涌。可偏偏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红色虞美人,花开如海,灿若朝霞,风过林梢,花落月下,妖娆妩媚,寂寞凄清,像盛开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美丽中带着致命的诱惑感。
走过长长的小路,美人崖边,茂密的红色花丛中隐隐传来轻轻的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呜咽动人。
青鸟停下步伐,侧耳倾听。
是谁?是谁在吹奏如此哀伤的乐曲?
清冽的箫声忽然毫无征兆的停歇,不远处的一片花丛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着清扬的晚风摇曳倾斜。
青鸟心头微微一荡,淡淡的说“不知是夜公子还是萧公子,竟有如此雅兴在此赏月吹箫。”
花丛中隐隐传来一声慵懒的长叹,仿若悠长的晚风,萧长律懒洋洋的打着呵欠,缓缓站起,白衣锦袍,腰间竟是别着一管晶莹剔透的玉箫,笑着说“你就这么确定是我们两个人中的一个。”
“这落英山上,只有我们三人,除了你们,我还能猜谁?”青鸟低头看着萧长律脚边,盛开的如火如荼的红色虞美人,静静地说“不过我倒是惊讶,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又是如何出了竹箬山居的,我可是在外面布了阵法的。”
“自然是趁那日姑娘把我一人扔在寒池,将我带回竹箬山居的时候。”萧长律双手抱胸,笑道。
青鸟愣了愣,说“你倒也厉害,不过几个时辰,破了我的阵法,还把这落英山最隐秘的所在找到了。”
萧长律微眯着眼,走到青鸟身旁,似笑非笑的问“你在夸奖我?”、
青鸟轻轻的哼了一声,踮起脚尖,故意似的附在萧长律耳侧,温热的吐息,呵气如兰,撩拨着他乌黑的发丝,煞有其事的威胁“不,我是在懊悔,为什么没有剁了你的脚,砍了你的手,毒瞎你的眼睛,这样你就不会到处乱走,到处乱看。”
“现在,也来得及。”萧长律身子微颤,在青鸟耳畔轻轻说道。她离他好近,近到可以肆意的将她拥入怀中。天知道,此刻,他的心仿佛徜徉在云端,飘飘忽忽。
“好啊,心动不如行动。”青鸟淡淡道。
青鸟纯白色的衣袂如透明的蝶翼,被风吹的凌乱,纠缠着她如瀑的发肆意的狂舞,拂过萧长律的脸颊,痒痒的,却不令人生厌。一条纤长的冰绡自青鸟袖中灵巧的越出,直击萧长律的面门而去。
萧长律仿佛不在意似得微微后仰,身形未动,白袍未扬,轻轻松松的躲过了青鸟手中的冰消,微微一笑,说“姑娘,女孩子还是温柔娴淑一点好,要知道这天下的男子多是喜欢小鸟依人的女子,像你这般冷若冰霜,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谁敢要你?”
青鸟冷哼一声,说“没人要正好,省的伤心了。”
萧长律一愣,心头竟泛起点点的怜惜与心疼。伤心?她原来是这么害怕受伤的女子吗?她的冷漠,她的坚强,她的不苟言笑,难道全是伪装吗?伪装她那颗脆弱的心?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竟让他如此的猜不透,如此的着迷。
“我还以为姑娘胆子一直很大,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你也会逃避。”萧长律手中的玉笛忽的缠住青鸟的冰绡,紧紧地拉住青鸟。
青鸟多日未曾休息,又失血过多,哪里经得住他的拉扯,只能放慢步伐,站在原地,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冰绡,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萧长律拽倒,冷冷的威胁到“放手。”
萧长律微笑着说“好啊,姑娘可别后悔。”说着,手上猛的一用力,雪白的冰绡瞬间被震得支离破碎。
青鸟也是震的手臂发麻,自己本就虚弱至极,萧长律内力强横,只是一招,就以招架不住。眼前一黑,天昏地暗的晕眩感袭来,意识也有些迷离,步履踉跄,纯白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白百合被风吹得飘飘扬扬,身子像一只残败的蝶,无力地坠落,全身像灌了铅一样,使不上一丝丝的力气。青鸟的嘴角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嗤笑又像是苦笑,惨淡的连日月都失去了光辉。
这次倒下,是不是就再起不来了?是不是就再看不到落英山的夜色了?真可惜,还没实现对师傅的诺言,还没停止这场战争呢?
恍惚间,青鸟坠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像是回到母体的婴儿,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统统放下,淡淡的清香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竟有种想依赖一辈子的错觉。青鸟不自觉的缩进这个怀抱,想安心的睡一觉。
“喂,臭丫头,你给朕醒过来,你若敢睡,朕便立刻发兵,直接灭了夜泠。”萧长律的语气莫名的惊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原以为自己会幸灾乐祸,会好好惩罚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可是当看到她软软倒下的身体时,他第一次慌了,所以毫不犹豫的冲过来,抱住了她,怕摔疼了她。她的身体好冰,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单薄。她紧闭的双眸,再也看不到往昔的狡黠。
萧长律疯狂的呼唤着,可怀里的人依旧那么安静,安静的连呼吸仿佛都静止了。他不敢再呼唤,因为这呼唤毫无作用,他定定地瞧着她,目光渐渐移到她纤细的手腕,那里被鲜血染成一片妖娆残酷的红,再不雪白细腻,心一阵阵的抽痛,这就是她越来越虚弱,晕倒的原因吗?为了阻止这场战争,她连命都不要了。突然好恨,恨她不珍惜自己的身子,可一切的怨与恨都在她的昏睡中湮灭了。
萧长律抱着青鸟小心翼翼的坐下,咬破自己的手腕,看着腥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汩汩的流入青鸟口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臭丫头,我一定是疯了,不然又怎么会干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是啊,他是疯了,在她救他的那一刻也许就疯了,明明知道她是与自己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的两条平行线,却还是忍不住被她吸引,与其说是吸引,倒不如说是羡慕,同样冷清,同样孤独,可她却拥有自己不能有的东西——自由。所以才会那么喜欢与她针锋相对,因为自己嫉妒了。
不知过了多久,青鸟抚着眩晕的头,轻轻呓语,睁开了疲惫的双眸,夜晚的风徐徐吹着,青鸟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却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件男子的长袍。
“你醒了。”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不高不低的传入耳畔,青鸟的心微微荡起一层浅浅的涟漪。勉强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抬起头竟看见萧长律站在崖边,手执玉箫,背对着自己。他本就清俊隽逸,此刻竟像是谪仙般遥远且缥缈,仿佛要乘风归去。
青鸟摸着披在自己身上的长袍,猛然发现手腕处裂开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好。
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以他的性子不是应该对自己置之不理吗?
青鸟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缓步走到萧长律身侧,低着头把外衫递给他。
“谢谢,还给你。”
声音有莫名的颤抖。
“呵。”萧长律接过青鸟手中的外衫,微笑着说“姑娘这一句谢谢,真是让朕受宠若惊呀。”
青鸟轻哼一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的。”
萧长律面上一寒,让他相信她?就是因为信了她,所以才让她理由伤害自己,她忘了吗?他说过他讨厌以女人的生命换取胜利,她竟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这世上她是唯一一个敢违逆自己命令的女人。
“姑娘真不真心,朕没兴趣知道,但姑娘的胆子的的确确大得很。胆大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朕记得曾告诉过姑娘朕最不喜欢用女人的命去换男人的命。”
“公子才知道呀。”青鸟无所谓的耸耸肩,说“我若是不胆大一些,怎么救得了你的命,又怎么敢做你成就宏图霸业路上的绊脚石。再说了,你我是等价交换,我用自己的血入药救你纯属自愿。”
“那姑娘知道绊脚石的下场吗?”萧长律冷冷的问。
青鸟风轻云淡的回了一个字“死。”
“你倒有自知之明。”萧长律冷冷的嗤笑。
青鸟看了一眼神情淡漠的萧长律,淡淡的说“人有时候就是被这种所谓清醒的自知之明毁了的,倒不如糊涂一次,疯癫一次。萧长律,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你和夜湛然挺可悲的,明明身不由己,却还要逆来顺受,不觉得痛苦吗。”
萧长律愣了愣,说“痛苦的根源是什么?身不由己的根源又是什么?不过是因为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你想要的是什么,江山吗?”青鸟微微叹了口气,静静地说“在你的世界里,只有江山是你生存下去的目的吗?”
“是,除了这个,朕再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萧长律冷漠的轻笑“即使为了这个目的要负尽天下人,朕也在所不惜。”
青鸟没有说话,只是俯身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拉过萧长律的手,将脏兮兮的沙土尽数塞入他手中。
“你太抬高自己了,你没你自己说的那么坏。你只是不肯放过自己。你总以为你想将所有事情握在手中,因为你想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可是就因为握的太紧,反而伤了自己,学着放手吧。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沙与风同在,才是沙。”
青鸟嘴角微勾,心想。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又能坏到哪里去。
萧长律静静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少女,竟失了神。自从遇见她,他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想靠近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也许因为她像一缕心字香,将他的所有无奈统统抚慰,也许因为从没有一个女子像她一样对她颐指气使,也许因为她很真实。
“朕才发现姑娘原来也是很会讲那种华而不实的大道理的,像一个老夫子。”萧长律调侃道。
“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一放到自己身上,就全不管用了。公子,就当我刚才的话是胡言乱语吧。反正明天你就走了。”青鸟秀眉微蹙,自嘲地说。
“胡言乱语吗?我倒觉得挺有哲理的。”
青鸟微微失神,一股讶异自心底渐渐溢出。
他刚才自称“我”。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他自己。
青鸟避开他深邃的目光,有些不自然的说“我走了,你不累我还要睡呢。”
她根本是落荒而逃,自己在萧长律的目光下,简直是无所遁从,他漠色的眼眸仿佛可以把自己的心看的一清二楚。
她有些害怕这种被抽丝剥茧的感觉。
萧长律唇畔噙笑,紧攥着的拳,轻轻舒展开,一阵微风拂过,松散的泥土,转眼飘散在空气中,隐隐夹杂着清幽的梨花香。
看着那个小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有些舍不得,舍不得这里的一切。可是,有什么办法吗?原本没有交集的两个人莫名其妙的相遇,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既然是错误,就要用正确的方式终结,从此,天各一方,两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