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律,谢谢你。”
青鸟的唇角微微勾起,愁闷,苦恼,纠结的表情在脸上来回交替。她本来是想笑一下给他看看表示谢意,听说男人都爱看女人笑,不爱看女人哭。可折腾半天,做出的表情估计是比哭还难看,只得直接说出来了,谁让她十几年没笑过了呢。
路芳雪的药着实厉害,经历这许久,她还是感到虚软,提不上内力。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将自己的身子向下一坠,破败的绳子豁然断裂的声音,清脆动人的回响在风中。翻飞的裙裾似轻盈的蝶翼,逐风飞舞。青鸟安然的闭上眼睛,她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师傅的遗愿她完成了,天下暂时安宁了,萧长律也不会有事,他的人估计也快到了,一切结束了。她静静地等着,等着粉身碎骨的那一刻。意识愈来愈来模糊,她仿佛听到有人痛苦的嘶吼,哀伤沉痛的唤她——青鸟。
意识越来越迷离,残败如秋叶的身体,无处依靠,只得仓皇落下。
原来自己终究不是鸟,无法自由的飞翔。
漫天飞花,乱红萧索,在为谁无言的流泪。
萧长律颓然的跪倒在地,半截绳索在他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掌中轻轻荡漾着,一摇一晃的寂寥。路芳雪不知何时倒在他身侧,手中的匕首被甩的老远,斑斑血迹衬着寒光迷乱了她嘴角的笑意,满足的,渗着悲凉的,嘲讽的笑意。
青鸟死了,死在她路芳雪的手上。她明白死去的不止是青鸟,还有萧长律,这个她至今无法忘怀的男子。应该高兴的,她杀了他心爱的女子,在他不自知,不承认的时候。
“萧长律,你是不是觉得很痛苦啊?可我很开心,非常开心。”路芳雪艰难的撑起身子,仰视着他,愉悦的说“要不你现在杀了我,一命偿一命。我不亏。”
萧长律漠然的笑笑说“有人会替我做这件事。而且会做的比我好太多。”衣袂飘飞,静静地站起,轻轻地从她身边擦过。
心真疼啊,这种感觉异于父皇去世,母后殉情的疼,却十分强烈,眼眶明明酸胀湿润,却还是能笑得淡然。
他看见悦灵正向自己走来,她身后站着已然石化的夜湛然,很想软弱一次,靠在悦灵肩头,肆意的贪恋着汲取着一丝丝温暖,试图消弭这种疼,时至今日,他仍未明白为什么会对青鸟有如此特别的感觉,他一生坚强,坚强到冷漠。
悦灵强忍泪意,快步走到萧长律面前,伸手想要搀扶他,却被狠狠推开。眼前的情形昭示着一个残忍的事实,青鸟姐姐死了,所以夜湛然死了,皇兄死了,或许他们从未活过,只是因为青鸟姐姐的出现,让他们有了生的迹象,如今,一切重回原点。她默默的跟在萧长律身后,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错过夜湛然的身影。
悦灵明白,路芳雪不会死,只会生不如死,她将永远无法逃脱夜湛然的梦魇,永远品尝希望破灭的折磨,她的一切将由她最大的最后的希望亲自毁灭。因为,夜湛然也爱青鸟姐姐,男人对女人的爱。
地上的两道阴影被拉得老长,又渐渐消失远离,仿佛从未来过。
夜湛然无暇顾及,脑海中那俏丽熟悉的轮廓一点点苍白褪色,缓步走向路芳雪,俯下身子,掐住她的下颚,吐息艰难,喉头甜腻的作呕感翻涌“我不会杀你,在找到青鸟之前,你都要活着,痛苦的活着。”
“皇上真的相信青鸟还活着,坠下美人崖,便是尸骨无存。也对,那么一大笔滔天财富,说没就没是很可惜。”路芳雪不屑的说。无所谓,他从来不当自己是妹妹,自己也不当他是哥哥,她早就做好了受尽折磨的心理准备。
夜湛然脸上的肌肤似乎一瞬间抽搐成一团,狰狞的像要露出獠牙,残忍的笑道“你以为朕会在意那点钱财,你欠她的,朕会让你千倍百倍的换回来,如果青鸟真的死了,我会让你一辈子跪倒在她的墓前忏悔赎罪,噢,对了,墓碑上会刻着天元皇朝明德敦敬皇后几字。”
连封号都想好了,果然,青鸟在他们心中很重要,而自己什么都不是。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岁月如梭,佳人渺渺,音信全无。
一晃已是岁末,接近年关,大雪落了好几天,把天元皇朝的国都丰城都给笼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帷幕,连皇宫金黄色的屋顶也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住了,如雪塑冰雕一般,巍峨雄壮。连绵起伏的宫阙楼宇晶莹洁白,寂静斑驳。
霜雪舞,夜色沉,一座宫殿高耸入云,美轮美奂。一丝清冷之气顺着雕花的窗棂,飘散在屋内如春的暖意中。
屋子里点着火炉,红炭大部分燃成灰,偶尔有丁点火星调皮的闪落,一室皆春。秦源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外,他今年刚满二十,相比同龄人,身形有些单薄,彻骨的寒意透过棉裘冻得他牙齿打战,每一次呼吸都会形成一朵小巧的白云,饶是如此,也不敢吭声,连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生怕惊扰殿中的人。自陛下回朝,承英殿的内侍换了一波又一波,那些人像一颗石子沉入无垠的大海,了无踪迹,自己不知能撑到何时。
偌大的宫殿中,空旷寂寥,夜湛然立于桌前,手中狼毫深深浅浅的勾勒,泛着馨香宣纸轻似蝉翼,不多时一个少女模样跃然于纸上,漆黑如墨的长发翩然飞舞,冰肌玉骨浑然天成,一双眸子透着邃远的清丽,白如雪的纱裙赛过承载她的宣纸。
夜湛然轻轻放下笔,静静凝望着画上的少女,伸手触及画中人的脸庞,一瞬间又瑟瑟的收回手,生怕玷污了画中之人。喟然长叹,瘫坐在身后的椅子,抚着额头。
快半年了,半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期望着画中人能走出画卷,来到他面前,可每一次,都是窒息的绝望,她甚至不曾入于他的梦中,她连一丝幻想都不愿施舍自己。每一天都在打听她的消息,每一夜都在疯狂的想她念她,他从不知道思念是如此难捱,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他本是无情之人,为何比痴情多情之人还要苦涩。
他画了她无数次,无数张画作,无一不精巧绝伦,惟妙惟肖,但他没有一次敢去触摸,日日夜夜置于书案,提醒着自己,他失去她了,虽然他从未拥有过。当初,他的确是抱着得知那个宝藏的心思想要得到她,毕竟据路芳雪所言,那份宝藏足以抵得上天元皇朝从开国至今积累的财富,可是,一点一滴的接触后,他想要的只是她一个人。
她也许真的已经死了,他派人搜寻那么久,连尸体都没找到,美人崖下是条湍急的河流,礁石密布,也许她已经,已经葬身鱼腹。
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惊到,夜湛然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力度之大,大到嘴角溢出血痕,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深夜的承英殿,格外刺耳。
他怎么可以如此想法,青鸟她一定还活着,活在他不知道的莫名的角落里,他会找到她的,一定。
“秦源。”夜湛然朗声唤道。
站在殿外的秦源也顾不得四肢的冰冷,连忙掸了掸身上霜雪,青色的棉裘已经被打湿了,低垂着头快步走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倒在桌前,颤巍巍的开口,大气不敢出一口“陛下有何吩咐。”
“传朕口谕,今日起于承英殿建一座寝宫,寝宫外侧要种上十里梨花,汉白玉为阶,珠翠打造,水晶为廊,把天下最好的物件集于此处,不得有误。”清淡凉冷的声音不徐不缓的落下,惊得秦源一阵胆寒。
“是,不知此处楼宇如何命名?”
“就叫倾宫吧。”声音说不出的疲惫,夜湛然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倾国倾城,倾尽天下,为她一人,足够了。
秦源战战兢兢的退下,目光不经意瞟过垂于书案一角的画卷,自他来了这承英殿,时常看到陛下提笔作画,次数甚至多于批阅奏折的数量,听闻那画中是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没人知道她是谁,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她猜那女子必是未来的皇后娘娘,这倾宫也是为她而建吧,不敢多想,连忙退下。在这宫里,太过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久。
天元皇朝的寒冬漫长肃杀,而天璇皇朝的冬日却极是温婉,碎雪朦胧,楼台隐现,古朴素雅的玉黎城,晕染在凄冷风雨中,天璇皇朝温暖,四季如春,但冬日的风也阴冷到骨子里。
许是年关将近,街上行人不多,往日繁华尽数化作萧条,唯有那座皇宫,风姿依旧,青砖黛瓦,雕梁画柱,恢弘壮阔,与温婉雅致的玉黎城形成鲜明对比。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今年的雨似乎多了些,天气似乎也冷了些。萧长律倚在一棵粗壮的枯萎的梨花树下,静静地想。
这株梨花树应该是有些年头了,树干遒劲蜿蜒,枝丫处零落地结着几颗干瘪灰黑的果实,如此时节,早过了梨花的花期。不知道,落英山的梨花还开不开,没了那个人,再美再灿烂也是枉然,她离开了,也带走了落英山仅有的生机。
奇怪,雨明明不大,为什么打在脸上比挨刀子还疼?手不自觉地附上腰间的淡紫色荷包,高高地举在头顶,呆呆望着,闻着荷包散发出的轻轻浅浅的馨香,神志竟然恍惚了,直到手臂酸痛,萧长律才猛然惊醒,他怎么了?
他默默地将小小的荷包贴在胸前,又默默的拆开,动作轻柔小心,像在呵护亲密的爱人,不忍伤害她一丝一毫。细碎的看不出颜色的花瓣掺杂着干枯的几近成为碎屑的枝叶悄悄地落于掌心,一只圆滚滚的晶莹雪白的琉璃玉瓶调皮的东摇西晃,花香已残,药香袅袅娉婷,隐隐有疏淡气息散逸。悦灵将这枚荷包交于自己时,只平静地说了五个字“青鸟姐姐的”,便再不肯多说,转身离去,也不管自己如何处置。他丢掉过无数次,又无数次偷偷捡回,最后倒再不避讳,贴身带着了,顺手将青鸟的琉璃玉瓶和那日她在相宜池畔掉落的花环放在其中,原本藏在怀中的枯萎花环之前在美人崖时便被路芳雪那一刀斩了个粉碎,倒是那玉瓶完完整整,白璧无瑕,一破败一完美,配成一对,出奇的相称,说来不才,他萧长律也当了回小偷,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不归还,如今是想还也不能了。花环是她掉落的,自己捡了收藏,也无不可;荷包是悦灵给的,充其量是个赠与;那玉瓶呢?成双成对的玉瓶,自己不经允许便擅自拿了,绝对够得上偷窃了,不问自取即为盗。可是,为何,自己只拿了一只呢,留下另外一只算什么?等着她发现,来找自己要吗?
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做出如此荒诞的行径?长长的叹口气,强压下心头异样的情愫,装出平静冷漠的样子,缠绵的冬雨淋湿了他明黄色的龙袍,柔韧的长发没有佩戴五彩冕旒,仅用一根明黄的发带束起,整个人似要与黑夜融为一体。
下雨了,记得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说“天下无战,四海升平,安居乐业,世间何处不是竹箬山居。”她不在后,战乱安息,两国太平,世人皆以为两国国君爱惜百姓,化干戈为玉帛,又有谁知道她。
此去经年,她是孤冢独眠,是流连山光水色,还是随风看遍繁华?相思入骨偏违心,回首前缘渺云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