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千骥止了声音,风中盈盈笑意,箫声瑟瑟。
青鸟转身走向正中央的白纱屏风,眉头微蹙。是要在这屏风上题诗作画吗?是不是太简单了?一个能摆出珍珑棋局的人,会出如此简单的题吗?
一阵淡淡的清香飘入鼻尖,十分好闻,是茶香,又像是酒香。哪里来的?青鸟环顾四周,想找出香味的来源,视线移到眼前的白纱屏风,手轻轻抚落,绢纱细腻冰凉的触感,随着毛孔渗入肌肤,香味越来越来浓了。
原来如此。
缓步朝书案的方向走去,众人的心刹那间,提到了嗓子眼。这小公子看来是要作画了,不知他会做出何等惊世的画作。他们此刻已经相信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公子也许真的能连破琴棋书画四大难题。
青鸟在台下观众惊异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抱起巨大的青瓷笔洗,倒不是嫌沉,而是因为体积实在是太大,抱不住啊。暗使内力,笔洗中的水天女散花般泼出,一滴不漏的散在白纱上,然后,潇洒的把笔洗一扔,圆滚滚的笔洗转了几个圈,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青鸟双手环抱胸前,澄澈的眼中波光流转。突然挺佩服聿千骥,这屏风上恐怕早就有了一副画作,只是作画用的墨水会随着时间的流失和阳光的曝晒逐渐消失,遇水才能显形。
果然,深深浅浅的墨迹一点点洇染了整幅画卷,青鸟不由汗颜,若不是自己常年与草药为伍,想破此题,当真是极难。聿千骥根本不是想让答题者作画,而是在是试探答题者能否看出画墨的玄机。
素白的绢纱上,粉白色的桃花,明媚的张扬在枝头,玉露厌浥,妖红坠湿;微风轻轻拂过,若韩娥,将歌敛态。婆娑暖红,若飞燕,舞于掌中。树下,一名浅绿宫装,鸾髻松绾的女子,撑着把素净的油纸伞,眺望远方,眼角垂泪,不知在等谁的归期。
青鸟莫名的动容,心里明白,若真让她作画,她,必输无疑。目光瞥向屏风左上角,见上书:
“浮生把酒遥相祝,珍珑阙上梦三生,狼毫湮尘缘。”
犹豫片刻,提笔接着写道:
“天涯咫尺惊华发,层云沧海倦回首,相思绝七弦。
情到浓时却分离,桃蕊夭夭薄凉欢,忍怅立阶前,东风无语,茶烟清扬,心字成灰,锦书难托。”
拍案叫绝的掌声雷鸣般响起,台下一片叫好声,不少女子羞红了脸颊,含羞带怯的望着青鸟。
“琴棋书画,我已连闯三关,聿千骥,这最后一题如何考?”青鸟朗声,毫无顾忌的直呼他的姓名。
无涯阁内,层层白纱后,一名男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台下,银冠束发,鎏金的紫色长袍,绣着繁复的翠竹云霏水纹,一双桃花眼含情深邃,鬓若刀裁,肩头披落的发丝柔软潋滟,薄唇微抿,手执蓝田玉箫,温润动人的光彩由内而外散发。
“尺素,把我的焦尾琴给他。”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名为尺素的女子眼中闪过一缕急色,张了张嘴,却最终作罢。抱起焦尾琴,朝楼下走去。
与此同时,男子挑起纱幔,倾世俊颜展露于人前。
青鸟美眸微转,面色如常的看着男子,了然的低语“他便是聿千骥,果然无愧菁华公子的美名。”
不知道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命犯桃花,屈指算来,她统共就遇到萧长律,夜湛然,林逸,聿千骥这几个男子,他们一个个皆是俊朗不凡,钟灵毓秀。尤其是萧长律,长的简直是祸国殃民,比自己这个女孩子都好看,偏偏一看到他,却无丝毫取笑的意思,无法与女子联系起来,他像盛开在奈何桥畔妖娆的彼岸花,肃杀清冷。夜湛然虽俊美,但过于阴狠;林逸忧郁文弱,缺少阳刚之气;唯独眼前的这个男子,风雅俊逸,似茂林修竹,他给人的气息炽烈却不伤人。
“最后一题,琴,由我亲自坐镇,要求不高,你只要能跟住我的箫声,便算你赢。”聿千骥笑道,目光落到青鸟那两撇胡子上。
可能是刚才泼水的时候,些许清水溅到她脸上,那两撇小胡子已经洇成了一团,盘踞在她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好好一个俏佳人,活脱脱变成了一个傻小子。
女扮男装,就为了明寒草,她还真拼命。
尺素一脸寒气的摆好焦尾琴,冷冷的瞪着青鸟,青鸟也不理她,素手抚上琴弦,静静地等待箫声响起。
突然想起萧长律在竹箬山居的一曲十年埋伏,记得他当时说自己的琴音没有感情,心里突然有些发闷。若是自己破了聿千骥的琴棋书画四大难题,算不算帮了他一个大忙呢?玉黎城若是无一人能成功解题,他一国之君的颜面何存?如果,未来他敢为难自己,自己就以此威胁他,看他怎么办?
思索间,箫声起,琴音响,青鸟不知道聿千骥吹奏的是什么曲子,只是箫声缠绵,如引凤之音,龙吟天际,不觉闭目沉沦。哀怨如诉的箫声,旷远灵犀的琴音,相依相偎的轻和,如久别重逢的恋人,千言万语皆化为绕指柔情。
“铮”的一声,突兀刺耳,原本沉浸在天籁之音的人们,猛然惊醒。
琴弦断了一根,该如何继续演奏。
青鸟睁眼望着站在一侧的尺素,她俏丽的面庞满是狰狞的笑意。又是一个因爱痴狂的女子,为了让心爱的人不输给自己,就在琴弦上动手脚,实在是太蠢了,以聿千骥的聪明,她这点小伎俩,实在是夜郎自大,自取灭亡。
她以为琴弦断了,自己就不能演奏了,未免太小瞧自己了吧?
果然,长的漂亮的女子不能惹,长的漂亮的男子更不能惹啊——
箫声未断,琴音跟随,仿佛刚才的插曲不过是一场玩笑。青鸟素手撩拨琴弦,动作轻灵地像飞舞的堂前燕。
“铮——”又是几声闷响,琴弦又断了几根,剩下的最后一根琴弦势单力薄的发着音,青鸟额头沁出密密的细汗,右手手背被崩裂的琴弦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潮红湿漉。
七根琴弦应该是全被换掉了,仅剩的最后一根琴弦,怕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但愿这一曲能早点结束。
当最后一声“铮——”轰然爆发时,青鸟紧绷的神经也如断裂的琴弦,难再续。
箫声依旧未停,青鸟长叹口气,还是功亏一篑啊,之前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尺素露出得意的笑,青鸟看着,竟无半分气恼,如果生气能得到明寒草,她会立刻马上发怒,可是无济于事,自己终究是输了,众目睽睽之下,她能如何?只能另寻它法了。
索性闭上眼,静静地聆听,安然的享受聿千骥天籁悠远的箫声。一曲罢,满坐寂然。
起身准备离去,耳畔传来隐隐的急切的轻唤。
“公子,且慢。”聿千骥世外谪仙般轻飘飘的落下。
“何事?”青鸟扬眉。
“相逢即是缘分,不知公子可否上楼一叙。”温润的嗓音透着些许愧疚。
这场比试,他胜之不武。聿千骥打量着这个才及自己肩头的少女,唇不点自朱,眉目如画,星眸灼灼,似一潭幽深的古井,美得心醉。不是没见过美丽的女子,欣赏却无法心动。面前的女子不争不抢,不怒不闹,安静得像个瓷娃娃。她冠绝天下的容貌,学识,聪颖和宁静淡泊的气质,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拜到她的石榴裙下。
男子的长袍套在她身上,显得她越发娇小。看着她琼鼻下两道凌乱的小胡子,聿千骥忍俊不禁。
她娉娉婷婷的站着,目光平静,既不娇羞也不畏惧,与自己直视,许久,听见她说“聿千骥,你不用感到愧疚,今日输给你我心服口服,我说过我不在意得失,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不依不饶。”
聿千骥再一次惊讶。
第一次惊讶,是因为她破了珍珑棋局;第二次,是她直呼自己姓名,肆无忌惮;第三次是现在,他还以为她会骂自己一顿或者为色所迷呢。
聿千骥失笑“有趣,你是我第一个佩服的——君子。”
其实他想说的是女子,只是不愿拆穿。
“你亦然。”青鸟淡淡的说“人生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无愧菁华公子之名,即使我最后赢了,也是比不上你的,你是真的寄情山水之间,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上天真是优待你,把如此多美好的事物给了你。”聿千骥温柔的说“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你全留意到了,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复何求。”
青鸟笑了笑,说“今日良晤,缘也。豪兴不减,尽在此间。告辞了。”
聿千骥看了她一眼,终是没忍住,轻轻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她的目的是明寒草,如今没有拿到,她应该还会来找他吧?
青鸟扭头望着他,想了想说“下次再见面,可能气氛会比较尴尬,这样你还愿意吗?”
聿千骥摊开手,腰间的蓝田玉箫,莹莹夺目,笑笑“我在无涯阁,恭候大驾。”
“爽快。”青鸟抱拳道“承君一诺,必当遵守。”
离开竹箬山居久了,她也染上了凡尘烟火的气息。
聿千骥扫过她手背上的伤口,脸色有些难看,可听到她信誓旦旦,像个草莽英雄的壮志豪言,又忍不住微笑。
台下的人潮渐渐散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贪婪的望着她白色的衣角,心莫名的怅然。
“尺素,我倒是不知你的胆子越发大了。”白皙宽厚的手掌,修长分明的五指,摩挲着腰间的玉箫,语气冷冽,之前的温柔淡然一扫而光。
“世子,奴婢知错了。”尺素惶恐的跪下,脸深深地伏在地上,浑身打颤,冷汗直冒,夏日暖暖的风吹在身上却仿佛掉入冰窟,直直冷到心底。
世子表面温文儒雅,实际上冷酷无情,他的温柔儒雅只给他看在眼中的人,其他人其他事,他一概无所谓。
“错在哪里?”
“奴婢不应该偷换琴弦,但奴婢只是不想公子名声受损。”
“还有呢?”
尺素一咬牙,抬起头,泪光楚楚,深情的凝望面前高贵伟岸的男子“尺素不应该心存妄想。”
她是错了,错在不该动了心,她只是一个女婢,怎能奢望世子。可是爱了就是爱了,即使是错,也无怨无悔。七年,她陪在世子身旁整整七年,七年的爱恋,是她的禁忌与秘密,她只是想静静的陪着他而已。可是,今天那个叫青霂的女子只用了一瞬间就得到了她渴望一生也未必能拥有的倾世温柔,她不甘心。
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女人的嫉妒更是可怕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青霂是个女子,世子从未流露出如此温柔的神情,对一个女子。焦尾琴的琴弦她早就换过了,发出的琴音低沉混沌,但她又悄悄割断了琴弦,就是为了让青霂出丑,焦尾琴是世子的心爱之物,她怎么敢,怎么舍得损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