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就算是母亲与儿子的关系,依旧以男子为尊,所以我和心止婆婆坐在一侧,汗青与我们相向而坐。芳子站在侧面打点我们的吃喝。
芳子比我们年纪稍长,三十岁左右,脸上时刻挂着盈盈笑意。此刻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素雅和服,前襟飘着几朵樱花,和服后面的腰包打成了蝴蝶结的模样,两道长长的束带,随着身体的动作轻微摇摆。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被一支精巧的玉簪别于脑后。
芳子是日本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米菲小姐,夫人一早起来就亲自就为你准备了最爱的天妇罗和寿喜锅,请趁热;汗青少爷,这是您最爱的梅酒,夫人亲自酿的。听说您要来,昨晚上才从院子里启坛,这会儿味儿正醇厚,您试试?”她一边给我们烤着和牛,一边笑意吟吟的招呼我们。
霜降牛肉,肥肉相间,如雪花般铺满薄薄的肉片表面。牛肉经过炭火的炙烤,在铁篦子上滋滋泛油,发出醉人的香气。我贪婪地咽着口水。
汗青笑道:“妈妈,你看她还是那么没出息。好像这些年我把她饿着似的。”
“呵呵,你不会!”心止婆婆搂着我的肩膀,轻轻抚了一下脸蛋儿,“确实瞧着比几年前清减了许多,不过这眼神,我一看就还是我的媳妇儿当年的样子,不是你能欺负的!”
“哼,婆婆,你就跟汗青就合着伙欺负我呢!”我放下筷子假装生气。
“烤好了烤好了,”心止婆婆夹起几片和牛放到我面前的盘子里,香气直往鼻孔里钻,“趁热吃哈,凉了可就嚼不动了。”
哎,没出息的我啊!大口小口耍起了筷子。【没脸看】
…………
几年前我们头次来到洞爷湖,惊诧于这片纯净的琉璃世界,于是临时改变行程,决定在这里投店住宿一晚,汗青与心止婆婆一见如故,婆婆的儿子正是在汗青这个年龄离开她去美国读书的。她看着汗青,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便当场认了汗青做儿子,让汗青改口叫妈。
没满18的我,不方便独立定房间,汗青便随口胡诌着,这是我媳妇儿,被我追打不已。心止婆婆心下暗笑,不觉想到:“要是我儿子也能给我领回这么一房媳妇儿该多美啊!”然后对我说,“孩子,你不要叫夫人了,叫我婆婆吧。”
“婆婆?”我不解,“那不是叫老公的母亲嘛?”
“对啊,”汗青调皮道,“我妈,你不得喊婆婆吗?”
“……”我抬手便追着汗青打起来,那时候的我更像个泼辣的小子,对于这种不动声色占便宜的人,是一定睚眦必报的。我们在酒店宽敞的庭院里追逐打闹起来。
心止婆婆拦在中间,“好孩子好孩子,别闹了。快住手……”院子里已经开始慢慢落叶,我们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在飘落的树叶之间,心止婆婆搂住我,“在日本,未出阁的小姐姐都唤上了年纪的夫人叫婆婆,你以后便也叫我婆婆吧。”
…………
饭毕,我们随心止婆婆去她的房间,她又搬出了一张新照片,“来,看看你们的云哥儿。”是心止婆婆儿子的照片。
三年前,心止婆婆就给我们看过她儿子的照片——那是一张又一张的大合影。四五十,百十来人的面孔中,云哥哥的面目并瞧不真切。
墙上,汗青跟我的一张合影也被心止婆婆放大了数倍,跟她家人们的照片并排挂在一处。
照片中,我单手撑腮,趴在汗青的肩膀上,歪头浅笑,汗青坐在廊檐下,配着周围高低的绿树红花,危襟正坐,我们俩都穿着和服,宛然一对新婚的日本小夫妻,背后正是海海的洞爷湖。
这是当年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体验和服所拍的小像。显然,婆婆已经把我们当成了自己家人。
屋里很暖,夕阳斜照,昏昏的午后,听着汗青娘俩在那低声唠嗑,吃得肚儿饱饱的我,只觉困意阵阵袭来。趴在榻榻米上,抱着枕头就要睡觉。
“小野,芳子,把米菲小姐扶回房间吧。”心止婆婆吩咐道。
“我送她回去再来。”汗青也起身。他知道婆婆很想同他说话,尽管她很少说自己的故事,只是说客人,说经营,说北海道。
一进门便是客厅和操作间,过了客厅,就是主卧的大床和榻榻米茶座,最里面,临湖的房间,是精心设计的入户汤泉。汤池里放好了洗澡水,氤氲的湿气弥漫整个浴室。
“先泡个澡再睡吧。”汗青轻声道。
“好。”尽管我已经困得有点睁不开眼睛。
“少爷放心,我们在这里照顾米菲小姐。”芳子柔声说。
温泉很烫,初下水似乎有点受不了,我忍不住叫出声,小野和芳子都笑了。小野起身帮我添了几瓢凉水,虽然对于整池温泉来说形同虚设,但是聊胜于无,起码起到一个心理作用。
慢慢的,我适应了这个温度,甚至开始享受起来。我闭着眼睛,靠在汤池边,小野叠了一块毛巾,放在我头上,“这才是风吕该有的样子。”说着,她开始给我按摩着肩膀和手臂。
她手指柔韧修长,又细又白,浸在水中,波光潋影,我忍不住称赞道;“小野,你的手真好看。”
“你才好看呢,我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世上再难找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所以夫人心心念念要你当儿媳妇。”
“所以夫人一计不成,就直接把米菲小姐的夫婿认作儿子啦!”芳子极少这样说俏皮话,说完后自己反而害羞的抿嘴,脸红不已。
“你们总说夫人的儿子,她也总说‘云儿’‘云儿’,可是每次都语焉不详。这位神秘的云哥哥到底是什么人啊?”
“额……”芳子和小野面面相觑。
“对不起,我失礼了。”我拿起毛巾,盖住脸。
在日本社会人情冷漠,自扫门雪的背后,却是自律的克制和对他人隐私的尊重。我自悔失言,不该去打听别人的家事,她不愿意说,其中也许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