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温暖,充实。
这是林望奚再次踏入沉沙巷后,依旧不变的感觉。这与其他住宅街巷比起来,是当真并无太多不同的。
但偏偏以墙为界,一巷为隔,两个天地。
但却是世人眼中以为的两个天地。
巷口处种了棵……林望奚不大看得出种类的树,虽无遒劲之态,却也尚算得粗壮。
因着冬日的缘故,叶子早就不知掉落下来变成了哪层泥了。
枝干就那么光秃秃地杵着。按理说,应是有几分萧条颓芜之态的。
但偏偏因着枝干上被人系上的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碎红布条,反而显出了几分迎年接新的盎然生气来。
也不知是哪个想出的主意。
难怪这巷中人看上去,大多都没有巷外人以为的……在极度困苦贫寒之下生出的怨气,哀气,颓意,挣扎或不甘。
有这样愿意向阳的人在,怎会是一团苦气呢?
但,是他们的日子当真不苦了吗?
家中男人大多只能出去打并不稳定的短工,因为他们的户籍认证是不同的。女人们大多就只能接一些浆洗缝补的活儿。但因着沉沙巷的缘故,也并不是时时能接到活儿的。
一家一整年的生计皆尽在于此。
盛京城沉沙巷的短时户籍,无田无族无余房,即便想去附近的村庄安家,也是颇有难度的。
再者,若拉着一家子浩浩荡荡离巷而去谋求新生计也未必比这在沉沙巷的日子好。
因此,凡在沉沙巷立了家的人,便都这么呆了下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一阵孩童特有背书声传来。
林望奚闻言看去,便淡笑开来:“小七。”
被叫做小七的男童闻言一顿,忙转头看来,眸子一亮,满脸挂着笑地跑过来:“小苏哥哥!”
竹禹听及此眉一扬,“小苏?”
林望奚笑得有些不可置否,揶揄着开了口,“你家公子我可是来京都投奔舅舅的。”
“小书童。”
说罢,林望奚眉眼带笑地看向了竹禹。
竹禹闻言面色一滞,笑得有些咬牙切齿,“是啊,我怎么忘了呢,苏、小、公、子。”
待小七噌噌地跑了过来,才努力偏开头往林望奚身后找去,“小苏哥哥,叶姐姐今日没来吗?”
“你叶姐姐今日有事。”林望奚微俯下身,宽慰式地捏了捏眼前这个小孩的手,语气温和地含笑道。
小童听罢,面色带着些许失望,不过随即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忙道:“对了,小苏哥哥,你让我记……”
但话还未说完,便看到林望奚现在正拎着一堆东西,便改口道:“那什么……小苏哥哥,不如先到我家坐坐吧。”
说罢,还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似是在为自己方才的待人不周而愧疚。
林望奚见状一笑,便把手中东西递给了身旁的竹禹,道:“小禹子,这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总可以替公子我拿一拿了吧。”
竹禹嘴角一抽,但脸上挂笑道:“那是自然了,小公子。”
不过笑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就是了。
“小苏哥哥,张夫子告诉我们说,世间各人要各正其位,各司其职,方可永固河山。”
林望奚闻言瞥了一眼竹禹,便忍笑着开口道:“嗯,好。今日不过是这小书童有些身体有些不适,我恰好可怜他罢了。”
竹禹听及此,暗哼一声,小毛孩子,还懂得忒多。
什么眼神?
自己像刁奴吗?
不对,是林望奚这小毛丫头像主子吗?
忍笑过后,林望奚便突然反应过来了,开口问道:“巷里何时来了先生?”
按理说,沉沙巷的人是既无财力,更无精力去送孩子上什么学堂书院的。
何况小七家还只……
“嗯……”小七略思索了一瞬,才道:“许是上次不曾同小苏哥哥谈到吧。”
“张先生约莫着是两年前来的我们这儿,来了以后就一直借住在巷尾吕婆婆家。平日里以抄书写字画为生。顺带还好心地教我们巷子里的孩子识字背书。”谈起这意外之喜,小七似乎也很是高兴的模样。
林望奚闻言一顿,学问可抄书,可写字画,可教习的……先生,呆在了这沉沙巷?
还一呆就是两年?
就在林望奚暗忖间,便听小七又开了口,“张夫子人很好的。平日里不仅教我们识字背书,还常送东西给我们。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竹禹听及此,也来了兴趣,便追问了一声。
只见小七微抿了抿唇,似是在考虑该不该说,可不可以说。
但随即一想到平日里张夫子也并不避讳这一点,便斟酌着开了口:“张夫子他……面容受过损。”
听及此,林望奚与竹禹便有些了然了,读书人若要以功名入仕也好,还是单纯科举也好。若面容有损……总归是会有些受阻的。
但林望奚总觉得这什么张夫子怕也不是个一般的读书人,毕竟此人所行所做,倒像是来沉沙巷躲什么的。
但,也与她无关就是了。
况,听其所为,也并不像个恶人。
“到了。”小七语气轻快。
随即便先行一步推门而入,蹬着脚丫向院内跑去,大声喊道:“爷爷!上次和叶姐姐一同来的那个小苏哥哥来看我们了!”
嗓门突然就大了起来。
见状,竹禹也是一怔,看向林望奚道:“这老伯……”
随即便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林望奚见状便微微点头,应了声,以作回应。
院内种着一棵应该颇有了些年头的柏树,而西南角还被辟出了一块菜地。
不过,这菜地该是院内几户人家共有的才是。
其实说起来,这巷中各屋各院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即便后来有人拿着买到的地契来收屋院,但因当时确实难以在一时之间将人驱赶出去,而大盛朝当时立朝也不过百年,且一向以仁孝治国。
官府便索性以其之名买下了这些小院落,租借给了巷中流民,贫民。
租金一年收一次,平日里,只要巷中无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发生,官府之人也甚少来注意。
因巷中人一批一批地走,也一批一批地来。官府便干脆在其巷中设立了一个类同于里长,却比里长小得多的一个职位:长司。
一般由巷中最年长者担任。但就是挂个名头,并无什么权,更无什么俸禄。
而小七的爷爷方忠便是这一代的长司。
因这巷中女眷也并无甚太多讲究,且巷中也甚少来外人,围在院中一起做缝补浆洗活儿的,做手工活儿的女眷还热情地同林望奚竹禹二人打着招呼。
许是听到小七的介绍,知晓了林望奚怎么也算是个小公子,总觉得不好多搭话,怕冒犯了人。
于是院中女眷,尤以妇女为主,便纷纷与同属外来,却听说是个书童的竹禹搭起话来。
而这边的林望奚在与方忠老爷子打过招呼后,便被小七拉到了灶房角落。
“小苏哥哥,这第一件就是……”
没错,林望奚今日同竹禹说的收货便是收消息。
许是因着前世职业的原因,林望奚总觉得,很多时候,线索也好,甚至是国家大政方针政策也好,大多都能从民间百姓之口找到端倪。
而她上次来时,也是一时兴起,因见小七也是个极有分寸,极有几分机灵劲儿的,便托他没事去大街小巷茶馆酒楼逛逛,看有无什么有用的消息。
毕竟,她没有太多功夫,太多机会常出王府溜达。
她知小七虽机灵,却并非是能习太多字的孩子。便让其拣些他觉得奇怪的,吃惊的,或是被茶馆那些人常提在嘴边的事记。用脑子记,能记多少记多少。
没想到,还真让小七捡到了几个有用的……
“小苏哥哥,那个什么北祁公主真的要来盛京吗?”
就在林望奚暗忖时,小七突然有些不解又有些忿忿地开了口。
“你不是听他们说了吗?那北祁公主可是要来同咱们大盛做生意的。”林望奚见小萝卜头的脸都快皱到一起去了,颇有些好笑地应道。
“可我不喜欢北祁人。”说罢,小七紧抿着唇,还皱紧了眉头。
“怎得?”林望奚一怔,开口问道。
“我常听人说,他们大多茹毛饮血,还要吃小孩。”小七闻言,十分愤慨地说道。
还一副生怕林望奚不晓得,努力鼓着腮帮,瞪着眼睛,誓要林望奚相信的模样。
“而且……而且,他们还年年都要侵扰我大盛边境!”
林望奚见状一顿,只得轻俯下身子,宽慰地开了口:“放心,那北祁公主来得可是我大盛的地盘。嗯……依我看,现在她指不定在哪儿正害怕着呢。”
小七抬头看着眉眼弯弯,唇畔含笑,一副信誓旦旦模样的林望奚,不知怎得,突然就信了。
也便咧着嘴笑开了,“嗯!”
说实在的,林望奚许是因为自出生便带着前世记忆的缘故,她骨子里,也并未将自己当成过大盛人。
她只觉得,自己这一世,是林家的女儿。
仅此而已。
所以,她仍带着旁观者的视角在看着这个所谓宁泽大地上如今最强盛的王朝。
她总觉得,战争于所有人而言,都是坏事,都是灾难。
不是黄金百战穿金甲,不是宁为百夫长,而是积石草木腥,白骨蓬蒿乱。
是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不过她却从未阻过父兄,因为那是他们为将,为兵该担的责任。
何况,她也知道,战争在多数时候,是不可为而为之之举。
政如局,国如棋。
但是,战争的确无论于哪方而言,都非幸事。
无论胜,抑或败。
况,北祁人那种任何时候都直来直往的方式,总比西越和南姜那种一直都在伺机而动,不知何时便会张口而向,妄图咬下一口肉来的如蛇如蝎之举要好得多。
北祁……
和亲,互市,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