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恬轻轻地叹了口气,眸光飘向窗外,随着北归的大雁望向北方。
北边,是她的家乡,她的故国。
和亲十载,这南辰的太子妃做得久了,当真是要忘了自己原有的身份。
她忽然笑了笑,为什么非要和亲呢?
清浅笑颜之下,眸光淡然,似乎是映着一些光彩流年。
她想到了十六年前,那时,她才十二岁,正是金钗之年,与大多数闺中女儿一般,有着少女情窦初开的欣喜甜蜜,但,与她们不同的是,她还经历了父母双亡的绝望沉沦……
还记得,那一年父王击退北羌,立了大功。皇上特赐给了父王一座园林,景致绝佳,取名为念园,正逢盛暑,父王带着她与母妃到念园纳凉避暑,而兄长萧止则被父王扔进了军营历练。
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夜晚,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跌落在她的院中,脸上全都是伤,一袭黑衣已经被血浸透,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向她,艰难吐出最后两个字:“救我……”
靖远王府是以军功传世,她虽然是府内唯一的嫡女,但是却并没有被娇宠长大,父王平素会教她习武,也常带她出去见世面,因而她也没那么怕,又念着少年最后的两个字,看着他的伤情实在是无法拖延,略略一想,便偷偷去求了轩叔叔,让他帮忙救治这个少年,并且小心翼翼地瞒着父王母妃,但终究还是没有成功,别院就那么大,这样的事又怎能瞒得过他们呢?
但是父王母妃并没有如她所想般让人将那个少年带出去,反而很是怜惜他,因脸部伤的太重,父王还拿出了珍藏许久的银叶紫杉与流云冰玉莲,让轩叔叔为他医治脸伤。
轩叔叔在屋中呆了整整一天,出来时还是叹了口气:“他受的内伤极为严重,我已经尽力救他了,但还是有很大的可能会一直昏睡下去……”
轩叔叔是父王母妃的旧友,医术超然,若是连他都这么说,只怕这个少年的情况是真的不怎么好。
她心中很不好受,想起那个少年即便浑身是血跌落在地,也还是强撑着一口气,说让自己救他。不想让他就这么睡下去,她便每日去他床榻边陪他说话,希望他可以早些醒来。
就这样,日复一日,她每日去他那里已经成了习惯。大概一个月后,她如往常一般来与他说话。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她喜欢少年那修长又略带些薄茧手指,经常不自觉的把玩。有一瞬间,她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的手颤了一下。
应该是快醒了吧,她心头涌起一阵欣喜。
就在她愣神之际,床榻上修身如玉的少年身子动了动,缓缓睁开了他那璨如星辰的眼眸,她在不经意间对上他的视线,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陷入了他那扑朔着迷离光华的星辰墨眸之中……
那双眼眸,似是历经风霜之后,仍保留着少年人的温凉与璀璨,如皎皎月华,清雅无双!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在那一瞬之间,她好像是经历了漫长的一生,沉浸在那双璀璨墨眸之中,久久没有回神。
明明,他的脸还缠在白布之中,未见其面,只一双眼眸,便将她深深锁住。
只是……
在他清醒之际,那如星辰般的眼眸却是缓缓浮现了几许迷茫,然而那迷茫深处又有着天然的警惕。
她的心不由一颤,不知他究竟遇到了什么,竟然会如此不安。
“你,是何人?”那少年将眸子对上了她。
“我……”萧恬愣了下神,反应过来便见他蹙眉看着自己:“我叫萧恬,这里是念园,靖远王府名下的一处园林,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在这里一个多月了。”
“靖远王府……”少年轻轻念着这四个字。
萧恬轻轻蹙眉:“你,感觉如何了?”
闻声,少年看了看她,沉默良久,轻轻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我,不记得了……”
听到这句话,萧恬不由得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容轩走了过来,她连忙迎上去:“轩叔叔,你看看他,如今虽是醒了,但好像记忆有损。”
容轩略皱了皱眉,上前想要去为他诊脉。
少年手一缩,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温润的男子。
萧恬无奈:“这是轩叔叔,医术很高的,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便是他为你问诊开方的。”
闻言,少年眸中依然警惕,但却已不拒绝男子为他诊脉。
容轩为他探脉,良久才道:“他此番伤势过重,尤其是头部,记忆有损也不足为奇。”
还不待萧恬开口,那少年便问道:“那我,何时可以想起?”
容轩看了他一眼:“可能一月,可能半年,亦有可能永不再记起。”
听到这番话,萧恬抿了抿唇,扭头去看他,只见那璨如星辰的眸子微微低垂,少年的眼眶中似是笼上了一层薄雾,远远望去,寂寥落寞。
“轩叔叔,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问道。
“头部受损太重,”容轩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到能够刺激他的事情。但是,如今我们也不知他是何身份,这般情况下,又谈何容易?”
……
萧恬轻轻抿了抿,看着他那么落寞的身影,心不由得一疼。
少年静默良久,一只手渐渐往上摸,应该是想了解一下自己的伤势,突然间感觉到了一块凸起的硬物,略皱了皱眉,便取下了挂在脖颈上的东西,这是一枚质地绝佳的青玉!
他看了看这玉,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又望向萧恬:“多谢姑娘相救。我如今身无分文,只这枚青玉……”
他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瞬:“应该是我自小戴在身上的,你且先收着吧。”
萧恬听完,心中只觉好笑,想了想,便接过那枚玉,拿在手上细细端详:“质地圆润,触手即温,不错,是枚好玉。”
一束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射进屋内,柔和的光芒打在那枚青玉上,竟是映出了一个浅浅的“辰”字。
她愣了一下,随即将玉举到眼前,再次端详,确实是有这么个字。
看着窗外高悬的日头,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挡住了那束光线,将青玉置于一片阴影之中,再去细看,果然就找不到那个字了。
看着手中的玉,萧恬眉眼弯弯,浅浅的笑了一下。
少年身子微斜,上半身靠在床头,他忽而望向窗边:
少女倚在美人靠上,研究着手中的青玉,任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容颜如玉,笑靥清浅,温情如斯,细腻如春。
“你看啊,这枚青玉在阳光之下,会出现一个浅浅的辰字,如若是你从小戴着的,那这个辰也许便是你的名字了!”萧恬忽然抬首,对上少年璨若星辰的眼眸:“那不如,不如今后我便唤你阿辰吧。”
问声,少年的眸光转到那枚青玉之上,淡淡的点了下头,复又看向少女:“那,我该唤你什么?”
萧恬眨了眨眼:“你可以唤我阿潇,这是我的乳名。”说着,她将那枚青玉重新递给了少年,对上他疑惑的眼眸,笑道:“这玉既然是你自小便戴在身上的,肯定意义非常,我又怎么要呢?再说了,我救你又不是图报酬!”
他缓缓笑了,伸手接过玉,重新戴了回去,轻轻唤了一声:“阿潇。”
萧恬眉眼弯弯,应了这声轻唤。
她看着榻上的少年,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阿辰,既然你忘了这许多事情,那我便带你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可好?”
看着少女清浅的笑容,他眸中闪过一抹流光,认真道:“好。”
……
“阿辰,如今天下四分,分别是东凉,西楚,南辰和北月……”
“阿辰,你听我这首琴曲弹的如何?”
“阿辰,你若是真的想不起来了,便一直留在这里陪我吧,好不好啊?”
“阿辰,你说我以后嫁给你如何?嘻嘻,我逗你的,看把你给紧张的!”
……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翻过,转眼已经入秋。
少年如今的伤势已经大好,只是脸上的伤痕还没有淡去,但是也戴上了容轩给他的蝉翼面具,虽然显现的不是本来面容,但是却可以把伤痕给遮掉大半,而且还有利于伤口愈合。
这一日,萧恬正在靖远王夫妇跟前请安,少年也坐在一边。
忽然,王府暗卫首领疾步入内,对着花厅内的众人行了一礼,又看了看靖远王,显然是有急报,却又不知该不该在这里说。
靖远王沉声开口:“阿潇阿辰你们先回去吧。”
“是,父王。”萧恬行了一礼,便要和少年一起先出去。
看两个孩子出了门,暗卫首领便双手抱拳,向上座之人禀告:“王爷,南辰密探来报,南辰清王府以谋逆之名被灭九族,不日将诛。且孝献帝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太子可能即将登基。”
少年身体突然顿住了,即便没有了记忆,但武功底子还放在那里,自然是听到了这句话。
一时间,这句话不断在脑中重复,他突感头疼,便道:“阿潇,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歇息了。”
少女也没有查出什么异样,便道:“好啊,那你先回去吧,明日卯时我们一起练剑。”
回到屋内,头部越来越疼,少年似是恼了一般,一只手握拳,稍用些力道向头部砸去。不料这疼痛非但没有减轻,还又加重了一些。
他有些受不住,突然趴在了桌案前,双手一起捂着脑袋,眉头也紧紧皱着,牙齿用力咬着下唇。
那句话一直在脑中回旋,似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封印出来似的。
少年把脑袋往桌案上磕了一下,力道有些重,额间汗水低落,刹那间,疼痛更甚,而就在此时,一幅幅模糊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高大巍峨的宫殿,雨夜漆黑的深林,血流成河的属下,黑衣蒙面的刺客……
屋内静寂良久,少年缓缓坐了起来,看着四周的摆设,眼睑微垂,脑中又浮现起了刚刚的那句话:“南辰清王府以谋逆之名被灭九族,不日将诛……”
他豁然起身,脚底如风,足尖轻点一跃而起,略过潜在暗处的影卫,片刻便出了这座园林,凭着记忆,他找到了那个废弃的枯井。
……
当他回来时,天色已彻底黑沉。
少年坐在桌案前,看着手中那半块伏虎状的令牌,这是他刚刚出去拿回来的。
缓缓阖上双眸,静默良久,终是执笔磨墨,在宣纸上落下了几行清隽的字。
片刻之后,他走近床榻,将那半块令牌放在被褥之下,回头看了看桌案上封好的信,然后慢慢地走向了窗前。
漆黑的夜幕之上,孤月高悬,只有几颗零散的星子发着微弱的光。
他转头看了看身旁的美人靠,眼前似是又浮现出了少女清浅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