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苏瑾桐叫了一声,算是跟仇远打过招呼了,他仍然记得,从自己进宫以后,师父最不喜欢的就是自己对他行礼。但在宫里日日这样,他都有些习惯了,一停下来反而有些别扭。
“坐吧。”仇远对着苏瑾桐说,然后又示意姚东先出去。
等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仇远开始问话:“你今天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师父,是徒儿不孝,不能遵照师父的意思做事。”苏瑾桐主动认错。
仇远并没有接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徒儿这次来,是要跟师父请罪的。徒儿违抗了师父的命令,不敢求师父原谅,只想求师父告知原因。前几日,我也在无意中发现了要传给师父的密信,上面记录了我和郡主的一举一动,还有破坏流民治理的种种方法。师父,不管你怎么气徒儿、罚徒儿,我都认了,只求你能告诉徒儿这到底是为什么。”
仇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自言自语地说:“难怪这几天的消息都没有传过来,原来是被你给截住了。师父没有白教你,你果然有侠义心肠,还聪明机灵,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师父……”苏瑾桐轻声唤着,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没有因为自己的阻挠而发脾气吗?
叹一口气,仇远继续说:“本来是打算一直瞒着你的,既然被你发现了,那索性就都告诉你好了。传信的那伙人,不是因为你抗命才这么做的,他们一早就混进流民里了,那个时候你才刚入乾玄宫当差没多久。”
“为什么要这么做?”苏瑾桐追问。
“为什么?”仇远有些生气地重复着,“他们那些端坐在宫里面高高在上的人,哪里知道民间疾苦,这些流民都是因为天灾人祸才流离失所的,就因为地方官瞒报,让这些人从逃荒,变成了逃命。如果我不把流民的局势做大,会有现在这么大张旗鼓的整治吗?”
这句话苏瑾桐在心里是认同的,他仍记得那日安平说不救那个小姑娘的时候,表情甚至毫无波澜。如果是在从前,他一定会立刻点头应和,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深知外界对宫里这几位的流言已经扭曲了很多事实,有些事情他们也是没有选择。
“师父,我相信你说的话是对的,但是据我观察,皇帝和大将军他们是真心为百姓着想,也很想有一番作为,只是朝中现在局势不稳,太皇太后把持朝政,他们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底下的官员看眼色行事,一个比一个躲得快,没有人上报,他们自己下来查,自然是需要些时间的。”
“砰”的一声响起,是仇远大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的声音,“你才进宫多久,就开始为他们说话了?”
“师父,徒儿不是这个意思,徒儿只是想把自己看到的事实讲出来。”苏瑾桐有些着急地解释。
“你看到的事实?好啊,好啊,你这是翅膀硬了,自己有主意了。我问你,你到底看到了多少事实?你以为你在宫里当差就能看得清他们的想法、做法了?他们谈事情的时候可有叫上你一起?可有告诉你缘由?你还记不记得你家、我们这一族人,是被谁逼到今天这步田地的?”
提起过去的事情,苏瑾桐的脸色暗了一暗。
事发的时候,他已经五岁了,是刚懂事的年纪了。后来好多年,他都忘不了那些人冲进来的那一天。
家人一个个接连死在自己的面前,几个忠仆护着自己逃走,最后却只有自己一个人逃了出来。但是冲进来的人连小孩子也不愿意放过,一路追着他。刀光闪过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直到后来被师父救了回来。
看出苏瑾桐陷入了过去痛苦的经历,仇远不再责怪,语重心长地劝慰道:“你要明白我们现在的处境,你现在帮他们做事,他们自然会待你好。但是如果哪天你的身份暴露了,我们却还没有找到能够安身立命的砝码,我们所有人都会立刻被屠杀,跟当年一样。”
苏瑾桐没说话,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只是不愿意去细想。
仇远再接再厉地劝着,“我让你去取信于那个郡主,就是为了让你先掌握一个能跟小皇帝谈条件的筹码,免得我们还未能洗冤就先送了性命。但是你听听现在外面是怎么说你们俩的,万一哪天这些流言闹得不可收拾,需要堵上悠悠之口,那个小皇帝断然是不会动他妹妹的,一定是先拿你开刀。”
再观察了一下苏瑾桐的脸色,继续说:“我也知道那个郡主人长得机灵可爱,又会撒娇,从小就跟在两个兄长的身边长大,肯定很会讨男人的欢心。你若是真忍不住对她动心,师父也不怪你,但这些利弊得失你自己要在心里想清楚啊。”
“师父,我……其实,她……我们,也不是的师父……”苏瑾桐觉得心脏好像被人刺了一刀,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听到师父说安平的不是,就是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明明自己在流民营的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对她有意见的,怎么听到别人说就觉得十分刺耳了?
“好了,你不用解释了,师父知道你心善,有些事情你是做不来的。既然这样,你回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我自然会让下面的人做事,不用你动手,也就不用你为难。”仇远退而求其次地说道。
话题又绕了回来,苏瑾桐问道:“师父,你说的做事,可是指扰乱流民营的运作,继续让这些人流离失所、三餐不继吗?”
仇远没料到苏瑾桐还会纠结这个问题,语气有些愠怒地说:“我有说过让他们流离失所、三餐不继吗?我不过是不想让这件事这么快就被解决,只有他们持续地在那小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才会知道他到底有多无能、多不该。”
“师父,你这是意气用事,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先不说他们会不会因为流民的事情反思自己,你这样做分明就是在利用这些流民。”苏瑾桐说。
“利用怎么了?我们要成事,总是要有人牺牲的。”仇远高声吼道。
“师父,是我们要伸冤,跟这伙流民有什么关系?就算师父心里对皇帝有恨,也是我们的事情,牺牲也该由我们去,不应该连累这些无辜的人。”
“他们本来就是流民了,如果不是我一直找人暗中协助,他们早就互相斗殴,致残、致死,或者还没走到恭城就在路上饿死、冻死了。能逃过一劫的,也得让官兵给抓起来,哪里能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被小皇帝发现,还落个营地安身?”
没想到自己一向敬重的师父,竟然会做这种事,而且还是从很久以前,就想好要利用这些人了。这一瞬间,苏瑾桐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那日的安平,视流民的性命如草芥。
但安平是从没见过民间疾苦,又长于手段凌厉的深宫,才会形成这样的冷漠,师父可是亲身经历过这些痛苦的人,为什么还要把这种痛苦加诸于别人?
看苏瑾桐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仍然没有说服他,仇远冷了脸。门外趴着一个正在偷听的仇乐心,以及站在她身旁的姚东,为屋里的两个人着急。
“师父,徒儿恕难从命,这次治理流民,徒儿是指挥官,自然要尽心尽责,如果师父的人执意要破坏,徒儿只能秉公办理。“苏瑾桐说。这话,让屋里屋外的三个人,都是一惊。
愤怒的仇远,顺手拿起放在旁边架子上,用来练武的木棍,朝着苏瑾桐毫不留情地打了过去。苏瑾桐知道自己违抗了师命,没有躲,反倒站起身来,跪在地上任仇远打骂。
就这么着打了好多下,屋外的仇乐心忍不住了,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就要护在苏瑾桐的身前。一时怕伤了她,苏瑾桐立刻起身将她拽到自己身后,仇远来不及收手,一棍敲到了苏瑾桐的脑袋上,疼得他踉跄了几下,后脑上肿了一大块,没有流血。
仇乐心着急地去看苏瑾桐的头,仇远也很焦急,但还是坚持冷了脸。
苏瑾桐没有大碍,仇乐心也不敢继续顶撞爹爹,只得撒娇地拽拽仇远的衣袖。
仇远既生气、又无奈,恨恨地说道:“你走吧,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从今天起你做你的侍卫郎,我们翻我们的案,大家各不相干。”
“师父。”苏瑾桐又一次跪在地上,想请求仇远不要将他赶走。
“反正为师也管不了你,也教不了你了,以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你走吧,时候也不早了,省得叫人怀疑。”说完,就离开了房间,还拽着仇乐心一起走了。
独自一人跪在地上,苏瑾桐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直到天色渐晚,才踉跄地起身,只觉得头疼、身上也疼,却都不及心疼,跌跌撞撞地朝营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