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镇子并不大,但三危山却广员百里,四海百川,也曾有典籍记载此山,数百年前,亦曾草木葳蕤,三伏而不暑,三九而不寒,钟灵毓秀,仙灵汇集。
偏于一隅,岂能窥其全貌,入山岭,而后知其蜿蜒几不可终。
这是云渺渺曾在映华宫藏书阁中翻出的山海录中所述,但与亲眼所见,大相径庭。
凶兽獓靥为祸三危山的传闻,她是晓得的,但这方圆百里,雾障迷蒙,仅仅是站在山脚下,已是草木稀疏,方才经过几座村落,皆是草木凋敝,断壁残垣,整座三危山,仿佛陷于黑夜中,一旦踏入,便眨眼入夜。
四周妖气浓郁,蹲在枯木上的雀鸟都仿佛化为了石雕,仿佛没有温度的风,掀动了羽毛上厚厚的积灰。
那雀鸟,却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四周的山林叶片落尽,越是往里走越是荒芜,就连石缝里的一棵草,都显得那样弥足珍贵。
头顶树杈上,蹲着越来越多蒙尘的鸟雀,皆如迫真的兽雕。
整座三危山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头,一片死寂中,总觉得被这些诡谲的鸟兽盯着,细密如针扎般的视线,令人背后发凉。
言寒轻忍不住抄起一块石头,砸中了树杈。
只听啪的一声,居然还从雾气中传来了不绝如缕的回音。
而后,停在树梢的那只鸟,一头栽了下来。
直挺挺地摔在恰好站在树下的孟逢君脚边,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水!
“啊!”孟逢君吓得连连后退,慌乱至极时哪里姑上身旁站在了谁,先抱住了再!
只是……好像有点矮。
“孟师姐。”险些被她一胳膊锁了喉的云渺渺一脸尴尬,“你先松开我……咳!……”
若不是瞧见她陡然白了三分的脸色,云渺渺觉得她八成是公报私仇。
那只鸟雀的血尸还摊在她方才站的位置,腐肉与残羽散了一地,若是提前知会一声也好,偏偏如此猝不及防!
“言寒轻你是不是有病啊!”她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言寒轻也没想到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师姐还有被吓着的时候,举着双手一脸抱歉。
云渺渺都快被她掐死了,只得抬起手给她顺了顺气儿,好让她松开些。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她依稀记得当初的莲娘也是这般宽慰被揍得三下不来床的她的,可惜这么多年,只记得这一眨
孟逢君倔强地别开脸,胳膊还在哆嗦,如今望见这满树的鸟雀,只觉得瘆得慌。
若这些鸟都像方才这只……
云渺渺盯着那瘫血肉看了一会儿,拖着孟逢君往前走了两步,想瞧个仔细,忽然伸出的手却将她拦了下来。
“怂包,退后。”这样凶巴巴的声音,她不必回头便晓得是谁了。
重黎话音刚落,那瘫不堪入目的血肉忽然炸开!鸟雀身躯瘦,故而动静不大,但本就摔成一团的血肉这会儿,更是成了粘稠的血糊糊。
众人慌忙后退,吃惊地望着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
重黎这会儿一脸平静地走上前,细看了那瘫尸体,眉头微皱。
云渺渺掰开了孟逢君的手,探出头瞧了眼,被重黎一把按住脑袋:“一滩腐肉有何好看,退回去。”
她瞥见了正从尸体上徐徐飘出的浊气,乖乖往后退了一步。
“腐肉?”步清风面露迟疑,“难道这只鸟早就死了?”
“不止这只。”霓旌抄起一块石头,朝后头的树杈砸去,啪的一声,又一只鸟雀栽下来炸了个粉碎,她目光凝重地扫视着四下林间密密麻麻的鸟,“这山间怕是已经没有生灵了。”
遍野的死气,就连山雾中都混着血腥味儿,邪气似有若无地在萦绕在山岭之间,虽微弱,却似化在雾中,因而无处不在。
再往前走,还能看到一些山鹿,野兔,虎豹的白骨,干裂的的河床上,七零八落地散着腐烂半化的鱼虫,整座三危山,与乱葬岗无异。
在山脚时仅仅是觉得此处诡谲,当真走入深处,才晓得是这浓雾挡住了尸横遍野的恶臭,才没让山下的人发现这般惨况。
众人不得不以灵气为障,得以在这恶心的气味中继续往前走。
一路走来,议论不绝,步清风再三叮嘱不可放松警惕,獓靥极有可能就在这三危山某处,此兽盘踞三危山多年,性情凶残,若是真遇上,怕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余念归不由得想起昨夜发生的事,忐忑起来:“该不会是那凶兽吃光了三危山的生灵,饿急了下山荼毒人间吧?”
“不好,但极有可能。”步清风望着这山间浓雾,心中生疑。
山间已是这般状况,若獓靥当真将利爪伸向山下,那些凡人可就……
孟逢君经方才一吓,这会儿谨慎了许多,手中紧握白剑,时时提醒其他弟子不得分散,倒还有几分长老弟子的气势。
桑桑站在云渺渺箭头,目光凝重地望着死气沉沉的三危山。
“主上可有什么发现?”
云渺渺跟在步清风等人身后,暗暗四处张望,这山间的雾气极浓,若是一不心散开,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发觉不了,自然而然会令人想到昨夜那场诡异的雾。
她略一沉吟:“这山中的雾,虽有妖气,但与昨夜似乎有些不同。”
一无燃魂香,二不见有人陷入幻觉郑
……难道那雾只有在夜里才有会流向山下?
“这座三危山的山主,本是西王母座下三青鸟,多年之前,也曾是聚三界灵气的福寿宝地。”桑桑难得这般一本正经地同她话。
“既是西王母座下神兽,何以对付不了獓靥?”
“主上有所不知,早个千儿八百年的时候,世间灵兽并不似如今这般稀少,便是凤凰,去河边走走,也能见着一双,神灵偶有欢喜的,将其收在座下豢养,虽是殊荣,但当真会费心教本事的,却属实少之又少。
三青鸟在西王母座下千年,做的都是散布福音这般事,法力却不见得有多少精进,乃是心灰意冷地回到三危山去的。而獓靥生性凶恶,多半是这千年来食下的血肉,使其法力大涨,三青鸟不定是它的对手。”
“听闻三青鸟曾向鸟兽之主求得庇护,得了千年安宁,怎的这次却无人相助?”
闻此一问,桑桑忽然僵了僵,沉默良久,方才开口答复。
“这世间灾厄岂止三危山一处,不落到自己身上,便无人在意,纵为鸟兽之主,万灵神祗,也免不了失意之时。女床山封山多年,这消息传到山主耳中时,多半都迟了好些年了……”
“这庇护啊,来容易,本该是应当感激的事儿,可有一日若是疏忽了,忘记了,又或是因为别的原因没能及时去做,在世人眼中,就都成了你的错,你不是个东西,伪善又令人失望……”
这话,它都听了太多了。
那些赶来拜访的鸟兽,隔着重重叠叠的山雾,道出了最是锥心的猜测与叹惋。
“神君这都两千年没出山了,也不让人进去,该不会是再也不想出来了吧?”
“可别了,神君啊,怕是伤心透了。”
“这四海八荒好不容易救回来了,神君应当早些振作起来才是,哪能一直这么窝着……”
“呸,得轻巧!瞧你那会儿跟缩头乌龟似的,恨不得抱着被子等死,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不周山,怎么晓得那是个什么惨况?”
“得好像你就有胆子去瞧一样!”
“唉,你们可都别争了,有这雾障,咱谁都进不去。三危山那边的情况可不太好,听三青鸟都在女床山下连跪了七日,实在熬不住,昨日赶了回去。三危山如今啊,乱极了,谁都不敢去……”
“三危山不是神君麾下领地么,神君就不管管?”
“神君如今连门都不乐意出了,哪会管三危山的死活?”
“我听执念太深,容易入魔,你们神君该不会也……”
“你可别吓唬我!神君这会儿都不理咱们死活,真入了魔,咱们焉有活路!……”
“神君若是当真没能守住本心,便只有靠咱们合力一搏,为世间除害才是。”
“去你的吧!要上你上,我可不触这霉头!”
……
嘈杂而冰冷的吵闹声断断续续,几层雾叠过来,便都拦下了。
那会儿它在干吗呢?
哦,趴在自己窝里,百无聊赖地望着被石头层层遮蔽的洞口,唯一透进来的一束光。
外头的,蓝得惊心,偶尔有几声风响。
堆叠了好些年的石头缝里,竟然长出了一朵白花。
的,叫不出名来,可是分外温柔。
光辉里,刺痛了它的眼。
若是主上看到这花,八成会笑着,怎的这样可怜。
仅仅是一闪而逝的念头,却将它辛辛苦苦堆叠的心房撞个粉碎。
幽深的洞窟,冰冷潮湿的石壁,一片昏黑中,偶然投下了一束暖光。
它望着那么一朵微不足道的白花,却似再也撑不住了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世人皆道神明济世,心怀苍生,七情六欲却是极少,薄情寡义的事儿也屡见不鲜,故而谁的真心,都显得不那么值钱。
可谁又晓得,便是万古长生,也曾有绝望到哪怕再看一丝光,都会瑟瑟发抖的时候。
“桑桑……?”耳边突然传来云渺渺的声音,将它的神志换了回来,“怎么了,唤了你几声都不见你应?”
它愣了愣:“主上问了什么?我方才走神了。”
看着它豆大的眼睛,似乎还挺无辜,云渺渺无奈地叹了口气:“映华宫中的典籍对这些记载甚少,我见你对女床山和
三危山之间的事知道得挺多,应当也在这世间活过不少年月,便想问一问,你可知女床山那位数千年不见出门的山主如何称呼。”
闻言,它忽然一怔。
叶片间凑巧漏下一点光,照进她眼郑
是月光,似乎又并非那般薄凉。
静静的。
让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朵温软的白花。
在它龟缩了数千年的山洞口,熠熠生辉。
它忽然就笑了,可惜这副乌鸦的面孔,却是瞧不出什么来,只得一字一句郑重地开口答复她。
“她叫镜鸾,神君镜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