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城门大开。
宋景带着妖魔面具,骑着一匹红鬃烈马,迎着漫天的尘土,踏过一具具尸体走来。
两个人距离近了,宋景才看清獠部首领的模样。
一身铠甲已经破败不堪,沾满鲜血的大刀插在地上勉强维持他的身体。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还是能听见他呼呼喘出的粗气。
又是嘭的一声,他还是倒在地上了。他的身躯那样庞大,像座山倒下去一样,尘土四溅。
他躺在自己族人的尸体上,一脸的鲜血分不清五官。
宋景下马,走到他面前蹲下,细细地观摩着他。他的眼睛像琥珀一样,没有一根血丝,干净地宛如一片净土。
獠人盘踞南方,族人皆善战,威猛骁勇。她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这人是坚持到最后的人。
“你使诈,胜之不武。”
“兵不厌诈,没人教你吗?”
两个人像孩子一般斗气,他说一句,她就要顶一句,丝毫不管面前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一句不让。
“我没有力气了。“他喘着粗气说道。
“那就等你养好了,只要你来找我,我一定奉陪。“
“我枕着自己亲人的尸首,他们因我而死,我无颜面对父老乡亲。”
这几句话,让宋景的心软了一下,死到临头还不肯放过自己,人死无法复生,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本来胜券在握,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你这个程咬金。”他突然笑着说道,笑容中带着自责,可在宋景心里,他的笑容分明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天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景得意的回道。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他突然问道。
宋景闻言,拍了拍腰间的令牌,并没有说话。
“你少唬我,阮家没有你这号人物。”
宋景浅浅一笑,后头望了望城头上焦急等待的李穆等人。
“今日,既然我出来了,便是同意与你单挑。但事如今你重伤在身,我赢了便是胜之不武。你回去养好伤,再来找我。”宋景边说边拉起他的手,在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景’字。
写完,就骑上红鬃烈马回城去了。
城内,李穆等人迎了过来,关切宋景有无受伤,街道上有百姓跑出来,看着戴着面具、腰系令牌的宋景高呼着阮延辉的名字,宋景的面容藏在面具底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狡猾一笑。
可人和马还未进大街,宋景就猝不及防感到一阵眩晕。
再次睁开眼时,是在阮家的偏殿里,身上没有一丝灰尘。
阮延辉坐在她的旁边,笑着说:“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从马上坠下来,把大家都吓坏了。若不是李穆眼疾手快,你恐怕没那么快醒。”
“我这是怎么了?”
“你累了,提心吊胆这么长时间,身体难免受不住。”
宋景抬眼,打量到阮延辉腰腹上的绷带,半响,眼中滑出一行浊泪,道:“阮大哥,这几天因为我死了好多人。”
阮延辉道:“这世间本就是这样,只要野心不停止,争端就不会停止。”
“荷奶奶呢,她去哪了?”
“她现在神志不清,我已派人照顾她。”
“那,阮二哥,他……”
阮延辉喉间一动,眸色黯然。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的兄弟,突然间就天人永相隔,通敌叛国那样的事情都瞒着他一个人,换做是谁都难以接受。
“我已命人安葬好了他和父亲。”
“阮大哥……”
“不说这个了。”阮延辉避开宋景的目光,微微一偏头,尾音中还带着哽咽。
宋景不再说话,却慢慢回忆起阮叔文来。
就在昨天,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跟你坐在一起喝茶。一个月前,他呆板地考察你诗文,听了你的诗句却要暗中挑剔韵律,你在他耳边呼气,他会害羞跌倒。你跟他说‘我脚小’,他还是会带你逛遍大半个书院。也是他告诉你,不能光按照书本上来,得让学生真正感受到书本的用处。
他喜欢自己,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为什么这样美好的他心里却藏着那样的心思。
如果,自己早知道真相,他是不是就不用死?
还是神仙好,神仙没有生老病死,还能长生不老。
此刻天色已晚,一整日的奔波后,太阳终于肯离开,还吝啬地带走了自己的余辉。
两个人一坐一躺,谁也不再说话,眼下,无需多言,简简单单地彼此陪伴,就很好。
时间久了,宋景甚至愿意往里面躺一点,好让阮延辉有充足的空间躺在自己身边,他们不是夫妻也不是亲兄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静静地停在这安静的一刻,明天太阳升起,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天边不见一缕云也不见一丝雾,连半个星星也瞧不见,只是一片黯淡,晕染在墨蓝色之中。
等到一湖清水注入,它呈现出靛蓝色来,天就该亮了。
世间事事总是不尽如人意的,今晨依旧黯淡,还下起丝丝薄薄的雨来,竹枝缀满落雨,坠珠如线。
阮延辉早就起身了,宋景醒时,没看见他。她起身穿戴好,吃了一碗小米粥便倚在门前观雨,有雨丝顺风而来,洒在她的裙摆上。
若不是阮延辉赶来,她恐怕会一直呆在那里。阮延辉先进殿,倒腾起炉内香料来,等殿里香气袅袅时,才把她喊进来。
“外面太冷,莫要着凉。”
宋景听话地进来,坐在他的身边。
“这次多亏了你,阮江关躲过一劫。”
“不过是小小诡计,上不了台面的。”
“现下獠部那边元气大伤,一时对咱们没有威胁,戎部兵力本就少,不足为惧。”
“那咱们阮江关的兵呢?”
“他们本没有调令,现下暂留合州,不消几日便能回来。对了,等我写好了奏折,呈给弘禛帝,他定会允你回去。”
其实不用阮大哥专门写奏折,弘禛帝耳目众多,只要在王朝范围内,一丝一毫都瞒不了他。经过这件事情,弘禛帝极有可能借机收回阮江关的实权。
“不,阮大哥,不要写我的名字。就像百姓以为的那样,是你击败了獠部,就这样写。”
“为何?”
“弘禛帝太过狡猾,我怕他借机做出什么不利于阮江关的事情来。”
地方割据势力庞大,向来为历朝历代皇帝所不容,虽然阮江关地小位偏,但以弘禛帝的性格,一定会想办法让阮江关再无翻身的可能。只要明面上,还是阮家的人解决的这件事,弘禛帝也不好再说什么。
“可这是助你回京都的好机会,难道你不想见沈湛?”
宋景一惊,果然沈湛知道的远比她以为的多。
弘禛帝只说把她发配阮江关,也没说发配多久,等时间长了,弘禛帝把自己忘了,也许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
沈湛,那是十四岁起就放在心上的人,那是自己对京都唯一的眷恋。她怎么会不想见他,她喜欢他,一心想和他在一起,可自己早就是代罪之身,有谁家父母愿意让自家孩儿和刽子手在一起。
也许自己早该认清现实,不该是她的,何必图非分之想呢。
“是我对不起他。”
“不!你没有对不起他。”阮延辉的声音陡然增高,带着薄怒。
“阮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生么事情?”
阮延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随即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背叛他,又何来对不起他呢。”阮延辉看向宋景,见她还有些疑问,继续道:“你打算何时回书院,学生们还在等着你上课。”
提到学堂,宋景心中忍不住想起阮叔文,自从他走了,那里的每个地方都变成了回忆。
虽然,他替自己告过假了,有阮大哥庇护自己。她大可一走了之。当当初,是她自己亲自担起这个责任的,既然答应了,没做好便全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我明日便回去。”
“如此便好,对了,当初书院是不是还分给了你一个十三四岁的学生。”
宋景仔细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可我还从未见过他。”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他比较特殊,你要多费心了。”
“为何特殊,当初书院是根据什么把他分给我的?”
“这你有所不知,他自幼聪颖无比,无论学什么都是同龄孩子中做得最好的,只可惜体弱多病,性格古怪孤僻。书院管事为他换了数名夫子,觉得你个性张扬活泼,也许能教的了他。”
原来是个神童,这下自己倒要领教领教,这个孩子有多厉害。
“那他叫什么名字。”
“等他来了,你自己问去。”
一向正经的阮大哥竟然跟自己卖起关子来,宋景难得见他如此。
“阮大哥,你连个名字都不告诉我。”
“现下我的心腹,都因你萌生了二心,我觉得自己亏大了。”
原来如此,阮大哥真是小气。不过话说回来,那天见得几人确实有一身好功夫,如若能收到自己手中,确是美事一桩。
不过,他们都是阮大哥的心腹,自己岂能多人所爱,算了算了,谁叫自己是君子呢。
还是睡觉吧,听着雨声入睡,人间一大乐事。
“你这是做什么。”见宋景又要躺下,阮延辉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休养生息了,养好精神才能好好教书。”
“你还要赖在我殿中几时?”
“再留我一天,阮大哥你的床榻舒服的很,书院木板好硬。”
阮延辉轻笑几声,也就由着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