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沈府,沈湛坐在床上。他旁边坐着新娘,刚刚揭过红盖头,满面娇羞。
喜婆倒了两杯合卺酒,呈给二人。
新娘拿起酒杯,一杯停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沈湛。
果真是凤眼波光潋滟,云鬓如烟。
周围丫鬟见状皆面上带笑,沈湛无言,接过酒杯,与她一饮而尽。
端盘中放着两把金剪刀,新娘拿起一把,剪断一缕青丝,沈湛亦是如此。两缕青丝相结,存于锦囊。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金烛泪未尽,便有人剪断灯芯。屋内白留一片月光,下人关门吱呀一声,床帘空留残影一片。
映在湖中的弯月本无意拂动,月光却被搅得涟漪不断。
阮延辉端起酒杯,嗔怪宋景白日里睡多了,现下却不困了。宋景本欲抓起酒壶,为自己倒一杯,却被阮延辉抢先拿走。
“阮大哥,你何时如此小气了。”
“我的小气都是叫你的胃给逼出来的。”
她趴在荷花缸旁边,一手拍在水里,几尾锦鲤围着月亮四处逃窜。她抓起一只,又黏又滑,放在月亮下比着,亮晶晶的。
“你捉弄那个作什么?”
“不晓得,我心里闷得很,没人惹我但有一肚子气。”
阮延辉甩甩手中酒壶,没剩多少了。
“还不快过来,喝完这一杯,进殿躺着去。”
宋景像只兔子一样,窜到阮延辉面前。
白日里下了小雨,眼下凉风习习,配上一杯杜康,真是妙哉。
院中竹叶浮动,簌簌作响。有人想起那位‘凛光映护甲,寒影铺松柏’的少女来,不禁心生感慨:
“做个女中豪杰,浪迹天涯,未尝不是一件妙事,偏要在那深深庭院里,你争我抢过一生,未免太没意思。”
“你到豁达,人还是要穿衣吃饭的,浪迹天涯然后黄沙掩尸骨吗?”
“那就练就一身穿衣吃饭的本事啊。”
“你才喝了一杯就醉了。”
阮延辉扶宋景回殿,人倒在床上,接着就睡过去了。他摇摇头,就关门离开了。
天方破晓,宋景便回了书院。
屋里换了新的架子床,紫纱帐上绣有银丝海棠,床内的枕头、薄被等一应俱全,全是新布料。
宋景若有所思地盯着床,撩起帐子想坐上去试试,想了想还是放下。如此反复几次,她自己也有些苦闷,这床睡还是不睡,最后,她索性转身离开。
散馆后,学生们纷纷离去,宋景来到假山附近,不自觉停下脚步,看着那几块岩石出神。自己寄到京都的信,一封封杳无音讯,他怎么去了京都,就人间蒸发了呢。想的太出神了,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刚想把戒尺、书本等拿起来,一只手已经递在在自己面前。
宋景半开玩笑道:“阮大哥,你这是想挨我戒尺?”
“东西给我,我帮你拿着。”宋景一愣,看着阮延辉悬在半空中的手,还是将东西递了过去。
“藏书阁暗道已经埋好,中毒的百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戎部肯乖乖交出解药,还是宋景拿獠部兵力换的。经过那日一战,獠部伤亡惨重,根基动摇。戎部倒是威风了一把,现在族人再看见獠人,腰板挺得比谁都直。
獠部想杀宋景以报旧仇,却间接连累阮二哥殒身,这次,算是宋景的回礼。
想起这里,宋景有些神伤,自己的母亲竟隐藏的如此之深,她从前唯唯诺诺的那副模样,原是装出来的,连自己这个所谓的亲生女儿,都骗了过去。最后投湖自尽,当真是凄凉。
“在想什么?”
“想我母亲。”
在她的记忆里,京都有很多冬天。宫里的腊梅开得一年比一年红艳,香气也一年比一年浓烈。
她的母亲,那个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却一生自以为平庸的女人会在这个时候剪下几枝放在瓷瓶里。那时,不算多暖和的殿里,往往会因此展现几分生气。
那人总让自己学着喜欢梅花。都说“梅花香自苦寒来”,一直教自己这个道理的人却没有熬过那个寒冬,她心里清楚,弘禛帝对她没有丝毫兴趣。
弘禛帝喜欢的,是霸道的女人,而她的母亲,太容易得到而总是不被珍惜。这点,她母亲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
是她固执己见,不肯改变自己,也是她逼得自己对现状习以为常。她做得很好,连宋景都习惯了一切时,她却突然投湖。
“阮大哥,我突然很想回京都一趟,我心中有太多疑惑。”
“可弘禛帝那边你要如何交代。”
宋景楞住,她心里乱得很,自己有一百二十个心想回京都,母亲究竟瞒着自己多少事,还有那个男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为何一封回信也不见。她迫不及待地想弄清这一切,可现实是她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回到殿中,阮延辉问道:“京都那位沈公子,与你是什么关系呢?”他没看宋景,目光依旧依旧停留在面前的香炉上。
宋景倒是没料到阮延辉问的如此突然,竟然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好。
沈湛,好久没有想起这个人的名字了。他大概是那个,说要一生护她,娶自己为妻的人。
这话如何在阮大哥面前开口。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阮延辉开始盯着宋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他成亲了,尚书家的女儿,门当户对。”
“谁成亲了?”
是那个将手放在自己胸口,说“我爱你,你将是我唯一的妻子”的人,现在他要成亲了。
荒谬,沈湛居然要成亲了。
“真的是沈湛要成亲了吗?”
她从十五岁起,放在心里一年的男人竟然是这么不守诚信。
尚书家的女儿,门当户对。
没关系,我也没守诚信,我和其他的男子很是亲近。
“他什么时候成亲呢?”
“小景,别这样。”
“阮大哥,我现在赶去京都见他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成亲仪式早就结束了,新郎新娘已经拜过天地、高堂,也入过洞房了!”
空中“轰隆”一声巨响,昨夜闷了这么久,终于打雷了。宋景全身顿时没了力气,脸上也毫无生色,近乎绝望的望着门外愈来愈密集的雨丝。
可笑,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她起身,盯着不断下滑的雨丝,起步想走向门外。阮延辉伸手拦住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觉得有点乱,我想冷静一下。”
她挥开阮延辉的手,想赶快冲出去,却听得阮延辉在身后一阵痛呼。她转头,看到阮延辉捂着腹部的伤口,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
她快步走回到阮延辉身边,“对不起阮大哥,我弄疼你了。”
“小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为了他伤害自己。”
“可是我心里难受”
“难受就哭出来,不要憋在心里,阮大哥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宋景心头一暖,一把抱住阮延辉,趴在他的肩头抽泣起来。
直到自己的泪水将阮延辉衣服打湿一片,宋景终于抬起头来。
“好些了么?”见她终于静下来,面色也稍有缓和,他这才问道。
“阮大哥,我必须回京都,我要回去把事情查清楚。”
“可弘禛帝……”
“我顾不了这么多了。”宋景的目光坚定,这一次,她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原本沈湛多日无消息便已让她心中生疑,现如今多了母亲的身份之疑,沈湛那边竟然成了亲。
“你要走,也得等雨停了,我陪你如何?”阮延辉见她心意已定,无奈说道。
现下也只能如此了,外面暴雨如瀑,想必马儿都不愿上路。
可她的心,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虽然面上看去极为冷静,但只有一旁的阮延辉知道,此刻的她手脚冰凉,浑身忍不住瑟缩。那个人就真的这么重要吗,值得宋景瞬间成了这个样子。
“小景,倘若他真的……”
“不!我愿意相信他,在我不了解前因后果之前,我愿意相信他。”
宋景知道,阮延辉之所以这么问,是没有经历过他和沈湛的感情。宋景不会轻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但若是放了,便有责任一直相信他。他那么敬重他的父亲,成亲这样的家族大事,必有他父亲从中施压。而她喜欢的那个男人,他是那样聪明,他一定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君子,他一定有法子为自己解决这一切的。
宋景愿意相信他的能力,也愿意相信他的誓言。
“你凭什么相信?”阮延辉目光暗淡,低沉着脸问道。
阮延辉越是看见宋景信誓旦旦的模样便越是心疼,小景根本就不了解男人,在权力面前,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若说这沈湛,他父亲和自己父亲是亲兄弟,他虽然不曾听阮复提起过,但多少也从烟荷处了解过,听人讲他很是有才华,满腹经纶,才名满京都。也对,宋景喜欢的男子怎会差。可他怕宋景爱太深,到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竹篮打水一场空。
“凭我爱他。”宋景站起身,对上阮延辉的眼睛。
她眼中本有星星,此刻眼含泪珠,在烛光旁显得比星星还要闪耀,可惜了这双美丽的眼睛,为不值得的人哭泣。
阮延辉偏过头,避开他,他只觉得,宋景所谓的爱太过稚嫩。稚嫩到不知人间险恶,也许有些头破血流,是她必须要经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