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前,宋景刚刚抵达顺阳城。
顺阳城头外,战线以北,是驻扎多日的狄部军营。
营帐内,百里辰着一墨青交领长袍,领口处绣有燮纹。他项上佩戴的,是由五六颗独眼狼牙配以南红玛瑙镶配的项链。长发虽未束起,却被尽数收于肩上,一丝不乱。
和百里辰坐在同一张长木椅上的,是一个着米白圆领长衫的少年,少年脖子上空荡荡的,眼神专注在百里辰手臂,挑开百里辰刚刚割开的伤口,将手中的膏药细细涂抹于骨头断裂处。
上完药,包扎好,那人还不忘念叨几句,说可惜这续骨膏药效虽好,却要把控每次的用量,需得累次而行之,连累百里辰要多受这皮肉吃苦。
百里辰笑道:“祁玉,你何时话这样多了。”每次上药都要听这人反复叹息一次,头痛的程度都要超过臂上的疼痛了。
那名叫祁玉的少年,抬起头,本是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却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这时帐外进来一个手下,想要汇报什么,却用避讳的眼神瞅了祁玉几眼,欲言又止。
祁玉当即明白自己有点多余,倒也不介意,随即露出几丝浅笑,道:“百里辰,我先告辞了。”
百里辰拦住祁玉,与手下直言,“有话直说,无需避讳”
祁玉闻言便又坐回椅子上,不再有所动作,心想着到底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够义气。
手下见百里辰如此命令,便也不再顾及,直道:“京都派来的援军已经到达顺阳城了,领军的就是那日攻擂的宋景。”
百里辰当即一抬眼,盯着手下,神色凝重起来。他的反应被祁玉尽收眼底,祁玉忍不住好奇起来,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把百里辰的手臂打断,会让百里辰听见她的名字有如此反应。
手下退出营帐,百里辰对着祁玉说道:“我受伤一事,千万不可告诉小柔。”
百里辰口中的小柔,全名祁小柔,是祁部族长的女儿。祁部一向弱小,依仗狄部而活,因着小柔与百里辰的关系人人皆知,祁部在狄部倒也没受过太多委屈。
祁玉感慨,这百里辰怎么说也是大将军王的儿子,在外征战沙场什么场面没见过,一见到小柔就变得手足无措,如今自己伤成这样,还不愿小柔替自己担心,将来一定是个妻管严。
“放心,我定一字不露。”
想起小柔,又听得祁玉如此回答,百里辰笑容中多了几丝温绻。
三人自小相识,百里辰是大将军王最喜欢的儿子,不爱结交粗鲁庸俗的族中子弟,反倒与弱小的祁部儿女,祁玉和祁小柔相处甚欢。尤其是祁小柔,二人一见如故,早就萌生情义,眉来眼去了多年,百里辰才肯在一个夜晚,借着酒劲跟祁小柔表明了爱意。
祁部族长自是最乐意的那一个,父凭女贵,全族都能得到隐蔽,何乐而不为。百里辰父亲只道此事,到没多大反应,毕竟祁小柔也是一部主族族长的女儿,要是换成祁玉的身份,那个小部落里最小的族里最不受宠的私生子,恐怕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现下上完这最后一次药,百里辰的伤势几乎可痊愈了,军营中也用不着祁玉了,祁玉不用人催,很识趣地就像百里辰提出了回部落的打算。
“这样也好,军中亦不安全,你还是快快回到后方去。”
得了百里辰的回复,正式告别后,祁玉当即收拾好包袱,当天就出发了。
不过他回家的途中意外的发现了一点小小的插曲,在自己经过一条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之时,被顺阳城的士兵拦住了,他们碰巧在征兵,看见青年男子就抢。
“不管你是哪里人,带上锁链就是我们的人。”
士兵这话,立即引起了祁玉的全身不适,心想这大哥说话太直白了,自己被劫财可以,卖苦力也可以但是就是劫色不可以,士可杀不可辱。
但他心里明白,此刻硬闯很可能被乱刀砍死,先佯装顺从,暗中寻求机会,最为稳妥。所以,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他还是随着一支不断唉声叹气的队伍进了顺阳城。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终于被祁玉找到机会,趁着所有人睡着,想要原路返回,却在躲过巡逻的士兵时,不经意间听见这样一句话:
“我今日终于瞧见了宋将军的模样,真是好生俊俏,兄弟们手里的枪都要拿不稳了。”
打得过百里辰的女人,到底是何模样。这可怕的想法一出现,祁玉便鬼使神差的放弃原定计划,眼看着看守的人回来了也不为所动,想要趁换防时见这宋景一面。
一直躲在暗处的祁玉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想法有多疯狂,就一脚踩在另一人的脚背上,那人忍不住呼痛,引起了守卫的注意,本来稍稍掩饰一下还是可以躲过去的,但是祁玉没有想到,这暗处里藏了这么多人都是想逃的,这顺阳城的防卫还真是感人。
人太多了,里面难免有胆小的,一人恐慌就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到整个群体,越来越多的人闻声开始骚动,动静越来越大,终于把守卫引来了。
他们还是想逃,被发现了都不愿意束手就擒,倔劲上来了要跟守卫拼命,守卫又岂能容忍他们作乱。
一番混战中,死的死、伤的伤,混乱拥堵之下祁玉被人推倒在地,脖子里的湖蓝狼牙项链本是藏在里衣里的,这一磕到就被磕了出来,等自己反应过来想要寻找,已经被不由分说地带回去了。
丢了项链的祁玉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回来,甚至做出了不找回来不罢休的架势,为了讨好这里的人,祁玉开始摆弄自己的厨艺。他们发现祁玉煮的一手好羊汤,便把祁玉调进厨房当杂役。
有了杂役这个身份算是自己人了,还能得到许多权限,没事的时候可以出去找找,但项链不知被谁捡走了总找也找不着。
当初那些被强行征来的农民就在这几日被放回去了,当初那一批就剩了其余一个人孤零零的。祁玉那时还想着,没事,总归会有新的来陪我的。未曾想,接下来的几日,他们没再征用一个农名,就连士气好像也同以往很不一样了。
这天,祁玉又一如往常的在各帐篷旁边四处打量,不知那个宋将军在帐篷里开什么会,大嗓门嗷嗷的,想必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那天那些士兵肯定是在吹牛,没见过还要乱说。
不知不觉,祁玉已经找到主将营帐外了,弯着腰在地上四处瞅着,忽地一双幼小的双足映入眼帘,顺着向上望去,是一个身穿雪白缎子衣袍,腰系玉带的小小少年,约摸着十三四岁的模样。
瞧他面容有许些苍白,双眼微微眯起并不看向祁玉,像根木头一样。
看他衣着光鲜,应该是富家子弟,便道:“哪里来的小娃娃?”
那人不说话,甚至没有一个正眼。
祁玉倒也不生气,不跟一个小孩一般见识,便悻悻地转身,继续低头寻找。
半响,营帐里陆陆续续出来许多官员,想来是商议结束了,那个小孩依旧站在那里。终于,有个叫李穆的人过来请他进去,他脸上才终于有了表情。
这小孩说来还真是奇怪,李穆来叫他,他偏要李穆先进去。等李穆进了营帐,他站在原地,整了整理衣冠,先是行了挽手礼,后又行跪礼,好好的衣裳就这么被他铺散在地上,起来时,膝盖处已经聚了不少泥点。
真不知那个姓宋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值得他行这样的大礼,总不能是母子吧,未免太过滑稽。
营帐内,那名少年进来,当着在场人的面,又是对宋景行了一番三跪九叩的大礼。书院自有书院的规矩,虽然觉得礼太重,但宋景到底还是未阻止。
“学生少陵,见过夫子。”
宋景见人还跪着,手撑在半空中规规矩矩的,她急忙走到他面前将人扶起,还未带开口时,少陵便小声道:
“夫子可否屏退左右。”
少陵面露恳求,少年本就生的清秀,眼下甚是惹人怜爱。
宋景依着他的意思,叫李穆与穆铭羽等人先回去,只留少陵一人在帐里。
“多谢夫子,少陵习惯了一个人,还是人少时自在些。”
他这性子,先前在阮江关,阮大哥倒是同自己提过几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当是小孩子害羞了。
“你不在阮江关好好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战火正盛时跑到这里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学业未完,夫子又身在此地,自当前来。”
这算什么理由,你可是阮江关的骄子,书院的宝贝。
“你父亲为何不为你另请一位夫子呢。”
天赋异禀的神童,竟是自己的学生,这话说出来连宋景自己都不信,按理来说他自己本就聪明,谁教不一样,偏要跑到这里来。
“书院能教的,少陵已经学完了,现在少陵想学些没学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