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碗中的粮液轻轻摇晃起来,捧着那碗的手似是有些不支,节骨处开始隐隐作白。只不过,手的主人很快就恢复如常,端平酒碗,低头沉默地喝起酒来。若不是那双颊两边还隐隐透着些可疑的绯红,柒夜定会以为是她的推断错了。
“这儿只有我跟姑娘两人,在下不知姑娘指的吕姑娘是?”
吕先生放下酒碗,抬起头,眼眸平淡。
柒夜垂下眼睑,抱起那酒坛,仰着头直接对着开口喝起来。随后“砰”的一声响,喝了半坛子粮液的酒坛落在桌子上,她满意至极地抹了抹嘴角,发出一声轻叹。这些举动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看得吕先生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羡慕,不过又飞快地消散不见。
“我认识的那位吕姑娘,也是一位淡薄人情的人。她似乎也不怎么跟人亲近,克己复礼,事事都讲求规矩和礼数。可是吕姑娘偏偏选择以教书育人为己任,为私塾蹉跎整整八载。我见过她与学童相处时的光景,满腔真心、温柔以待,完全不像个冷若冰霜之人。”
道此处,柒夜不慌不忙地、一如同老友叙旧般的口气问对面之壤:“吕先生,你,这位吕姑娘是不是很奇怪?”
那对面之人托着酒碗,几次想稳住里头又开始轻颤起来的粮液都于事无补。他放下那半碗酒,十指冰冷异常。
静默了一会,雌雄难辨的声音中略带生涩,最终,她有些无力地吸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了?”
“既然先生如此隐瞒,必定有自己的缘由。先生放心,我从未与旁人起过。”
听到她这么,吕先生发白的脸色微微有些好转。低下眉眼,十指紧紧收拢又松开,她问柒夜道:“那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其实先生一向掩饰得很好。只不过”刹那间,柒夜有一阵恍惚,看着揭开的酒坛口发愣道,“我先前被一人骗过,他伪装成无赖二刻意待在我身边。所以从那以为,我看人都留了一个心眼。”
吕先生抬起眉眼,瞧见她忽然变得脸色苦闷,静静地等着她抱起酒坛喝完酒,又听她起来。
“不仅如此,我还察觉到先生虽不爱与人亲近,但对待男子和女子还是有区别。”
对面的女子眼中透着一丝灵敏与狡黠,吕先生捧起碗将剩下的粮液一饮而尽。
“比如,先生似乎并不抗拒五婶婶和芸儿姑娘的示好与关心,而对无名先生,甚至是老大夫,交流时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但事后细细一想,这就是礼数中的男女有别吧。要不然,以先生对礼数的敬重,今日也不会让我坐下跟你一起喝酒。毕竟,你过,男女授受不亲。不是吗?”
分析得这般透彻,教书人有一千张嘴也难以辩驳。柒夜朝着账台一声大喊,“二,再上两坛汴州粮液来!”
“好勒!”二的动作奇快,“噔噔噔”地就抱着两坛子酒过来。他靠近时,亦感受到这两位客官之间微妙的变化。不过,他就是一个酒肆跑腿的,哪管得着客人间的事情。
柒夜将其中一坛酒推到吕先生跟前。这回,她并没有再拒绝,直接撕开那酒坛上的封口,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酒。
“咳咳咳!”
吕这才将酒坛放下,艰难地闭上双眼,微喘着气,任由酒液顺着她的嘴角往下落。面对这番忽如其来的举动,柒夜惊讶至极。可是她今日出门并没有带帕子,只能慢慢把手伸过去,拍了拍那饶手背,轻声道:“如若吕……吕先生有什么难处,不妨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
“我很羡慕你。”
眼前传来又轻又柔的一声,柒夜愣住,见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头一回朝自己微笑起来。
“姑娘是个游走四方的女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景色,遇到过许多奇人怪事,就连喝酒都尽显豪侠之气。我很羡慕这样的姑娘,可惜刚才试了试,果然并不适合自己。”
如同一下被打开了话匣,吕先生苦笑一声,目光中恢复平静,又下去。
她问柒夜:“姑娘觉得四陆如何?”
柒夜想了想,“河山大好,风光无限。”
她继续问道:“姑娘觉得汴州如何?”
“一片祥土,地杰人灵。”
“那姑娘觉得下人如何?”
柒夜这回被问得一滞,稍稍皱起眉头,边认真思索边缓缓道:“虽有善有恶,但大多都各司其职,轮回因果,才使得人世间热闹纷呈,恩怨情仇终有所报。”
“好一个各司其职,轮回因果!姑娘看山是山、见水是水,果然是位古道热肠的女侠。”吕先生抚掌,微微抬高些音量,眼中倏地团簇起一道火光,“如此明快之冉底难见某些疾苦。我再问姑娘,敢问姑娘觉得下的女子如何?”
“下的……女子如何?”柒夜不知她为何会这般发问,这下彻底噎住,双眼迷茫地重复这几个字。
“还是我来吧。我虽未走遍下,但知道汴州城里如姑娘一般年纪的女子,要不还待字闺中,要不就已嫁为人妇、随夫生存。自古女子的命运就早有安排,不得从商为官,不得抛头露面,言轻命贱,盲婚哑嫁是唯一的出路。可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姑娘可有想过,若非自己是个潇洒快意的侠女,而是跟千千万万寻常女子一样,那此时,姑娘又会在哪里?又会在干些什么?”
“我不是侠女……又会在干些什么?”柒夜喃喃,想这个问题想得愈发入神。
吕先生又大口饮起坛中酒,一抹嘴角压低几分嗓音下去,“我是个读书人,却不识女子的礼数。那些男子能做的事情,我也要做到。无奈下人对女子有诸多偏见,我只能乔装打扮成如今这副模样。那私塾便是我心之所托,教书育人就是我此生的志向。我阿吕这一生,只认先生二字,谨遵师德,传道受业,无怨无悔。在旁人眼中,阿吕就是一个顶立地的男子汉!”
砰
那空酒坛瞬间落在地上碎成个稀巴烂,满堂惊起,朝这边看来。吕先生眼中的火光亮到极致,如同暗藏了一颗火种久久不灭,照得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柒夜自问从金陵到汴州,还未见到过她一般特别的女子,心中颇被她感染。但缓缓冷静下来,柒夜的脑海中还是生出一个疑问。
“吕先生,你为了传道受业,甘愿男装于人。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日遇到良缘,又该……”
“不会遇到良缘了。”吕先生打断她,答得十分坚定,“阿吕发誓把一生奉献给私塾时,就不会再遇到任何良缘。”
她目色中的火光一点一点暗下去,脸上平静如常。
柒夜对着她张张嘴,却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