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山梁静默地伫立在天地之间,似乎要将冬日这残存的暖阳也遮蔽了去。
任福经由这狭窄的河谷之地和桑怿汇合时,心中也生出了同样的惴惴不安。
当士卒捧了那诡异的盒子到他跟前时,这样的不安愈发清晰起来。
这等蹊跷之物本不当示于三军之前、以免动摇军心;可事已至此,若是置之不理、一意孤行,似乎也不是明智之举。
“装神弄鬼之物,瞧瞧里头又是什么!”任福高声喝骂道,似乎要让万余将士都将这无畏无惧听得明明白白。
小卒的长枪轻巧地敲碎了泥封的盒盖,在万余将士的屏息凝视中,灰白的鸽子受了惊似的飞起、扑棱着冲天而起,鸽哨声或如笙簧、或如串铃,热热闹闹地,衬得这河谷寂静得诡异渗人。
柔柔的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山梁和河谷登时凝固了一般,原本招展着的“任”字大旗也落了下来,贴着斜垂的旗杆一动不动。
冲天而起的飞鸽似乎被这诡异的宁静骇住、忙不迭地往远处飞去,鸽哨声经久不绝、回荡在山谷之中。
...
灰白的信鸽越飞越高,鸽哨声升入高空,变得辽远而悠扬。
那是西夏人的信鸽。
任福也终于在这辽远悠扬的声响中如醍醐灌顶这等险峻复杂的地势,正是伏兵待敌的好地方。
鸽哨声还未停住,河谷的尽头便有隆隆马蹄声传来,乌压压的西夏骑兵挟裹着风雷之势冲将而来,身的甲胄映着冬日的暖阳,闪出骇人的寒光,犹如钢铁猛兽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宋军将士大多犹在愣怔间,见此明光忍不住抬手低眉、不敢直视,心中生出了本能的恐惧。
任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仍在出神、在感慨
刘平当日在好水川,也是这样的万念俱灰、如雷轰顶吗?
桑怿骤然被那明光惊醒,毅然决然率领前锋部队迎头而,似乎想要用这一队百余人的身躯、挡住那近在眼前的洪水猛兽,为后方列阵争取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
西夏人的铁甲寒光森森,恍如锻造司里高温炼化的铁水一般、蕴含着摧毁万物的能量;不过一息之间,桑怿一部百余人已被那寒光吞没,而党项人、似乎连步伐也未慢下半分。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任福终于被惊醒,仓皇之间忙高声命令士兵列阵。
众士卒多有心生胆怯之辈,在这号令之下仍是迅速列阵迎敌;盾牌兵前掩护,后军则搭弓弦、试图遏制西夏军队的攻势。
箭雨铺天盖地般落下,党项人的骑兵却如刀枪不入一般、丝毫不乱,依旧以风驰电掣的架势、直直扑往宋军而来。
隆隆的马蹄声和所向披靡的气势冲垮了宋军将士的心里防线,党项军队冲过宋军阵列,如踏平枯草之地一般易如反掌。
盾牌兵一排排地被冲散、被击溃、被刺倒、被踏碎。
一马平川的山谷之地,比之一年前刘平所在的三川口更难御敌,只眨眼之间,党项骑兵已斩没前军,杀将而来。
任福在这绝境之中幡然醒悟,重燃了满腔的豪情壮志和杀敌之心,一面号令任怀亮撤往身后左侧高地,一面策马前去迎敌。
不料这一队铁甲轻骑冲锋而过,似乎并无恋战之意,宋军将士正迷惑间,却见漫天箭矢从远处射来、掠过百步之外竟毫无势弱之态,让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任福长枪回转,只觉得这箭的力道惊人,若无十分的猛力是万万挡不住的。
一波箭雨方过,任福还未得片刻的喘息,忽而闻得后山之处有惊呼惨叫之声暴起;待到回头去望,却见四面山不知何时立起了招展的旌旗,身着黑甲的党项人从山后涌出,狞笑着、耀武扬威着,恍如末世之际从地狱归来的厉鬼一般。
在这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党项人如履平地、迅猛如飞,他们占据着有利的地势、从高处冲将而下,将孱弱的宋军部队压制在河谷之中,肆意杀戮。
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寸步、大众亦要夺心宋军在此重压之下,终于不可遏制地溃散开去,一意求生的将士丢盔弃甲、慌不择路,漫无目的地四散逃去。
殊不知,这狭窄的山谷之中、这泱泱的夏军合围之下,哪里还有生路呢?
西夏军队中亦有久经沙场的好手迎面来战任福,四周的党项人一齐攻来;任福正不堪重压之时,忽闻后方有人来援。
这一队数十人欺身而、与包围着他的党项蛮子捉对厮杀,掩护之意不言而喻。
待到回身相望,任福才知是从前提拔过的小校刘进前来相救,又听得他朗声道:“我等掩护将军杀出重围!”
话音未落,却见西南山立起了两丈余高的猩红大旗,那旗帜书任福不认识的西夏文字,随着高处的狂风招展着、烈烈翻舞着,似乎已敲定了大宋的惨败。
随着旗帜一同立起的,还有隐匿在山势之后的党项步兵,四面八方、漫无边际,竟不可知其数。
任福此时方知,刘平面对十倍、百倍于己的敌军时,心中是何等的悲凉和绝望。
乘势而起的党项步兵挥舞着手中长刀,四处围追堵截夺路而逃的宋军;宁静的河谷在这片刻之间,俨然已幻化作修罗地狱了。
任福百感交集,俯身接过刘进手中长枪,仰天笑道:“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
一语说罢,任福冲将而出、挺身决斗,须臾之间斩下十余人头颅。
不知何处的箭矢簌簌袭来,指头粗的箭身一根、一根穿透任福的胸膛,闪着寒光的箭镞划破任福覆满鲜血的脸颊。
任福颤抖着、伸手拔出长箭,费力地抬起右手长枪,还欲拍马再战。
不知何处刺来的长枪没入他的左颊,冷冰冰的箭头阻断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他脑中一阵轰然,不由自主地倒下马去。
吾为大将,兵败,以死报国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