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凤舞城耽搁了一日，但终究是“大胜归来好还乡”，林慕云只觉得这一路行得极快，只数日便远远地看到了百炼堂的山门。

降到那山门前，林慕云站了片刻，忽道：“也不知娇娇回来没？”

小空正欲开口打击他一番，蓦然见身旁林慕云抢先蹿了出去，他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眨眼间便已越过近百丈的距离，一下子消失在山门中了。小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道他是心急难耐，便也化作一道青焰跟了上去。

到了百炼堂中，小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只见眼前活脱脱的一座人间地狱。整个百炼堂完好无损，但此时这广场上却有数百尸体，堆叠成一座小山一般。方此时刻，四周静悄悄一片，广场上有一条血河已然凝固了，正泛出涩涩的暗紫色来。初冬早晨的寒风凛然如刀，小空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寒意在浑身弥漫开来，它一个踉跄，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原本百炼堂中那些气势恢宏的建筑，此刻也大多化为了一堆堆废墟。

而林慕云此时正面无人色地站在寒霜谷中，他的面前寒霜谷的那片空地中，正有一人浑身浴血地站在那里。此人满脸胡渣，身上有十数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手执一把玄铁重剑，那剑却断为了两截，正是他的大师兄肖无言。肖无言兀自圆瞪着双眼，原本其中精芒流转，此时却变得黯淡无光。他手中断为两截的玄铁重剑，剑锋上仍有细小的血珠缓缓地流淌着。

林慕云愣了片刻，猛然发出一声凄惶无比的怒吼声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陈娇娇平素住的厢房，一把推开门来，却见其中空无一人。那木桌木凳上，尘土俨然在目，他便长出了一口气，缓缓地退了出来。

又摸到赵雯平素住的厢房，他蓦然发现这门上竟有一个方圆不足半寸的小孔。这小孔光滑平整无比，也不知是什么造成的。林慕云仄悚不安地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几次伸出手去推门却又迟疑着收了回来。片刻后，他终于猛一咬牙，心下一横，用力推开门来。一见房中情景，林慕云立时错愕了一下，接着便缓缓地走了进去。

却见张玉成，沉默不语地站在床边，而那床上，正躺着赵雯。

林慕云走过去，只扫了一眼，便立时看到了赵雯喉间那一个醒目的小红点。

赵雯此时的脸色很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

林慕云的喉咙中“咕噜”了几声，终于发出夜枭一般刺耳难听的怪异悲啼声来。

张玉成好似没有看见他一般，在赵雯床边又默立了片刻，终于喃喃道：“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便伸出手去，将赵雯抱了起来，径直往门外走去。

“混蛋！”林慕云挡在他身前，怒斥道，“把我师姐放下来。”

张玉成却不理他，仍旧往门外走去。

林慕云早已是心如刀绞，此时见张玉成想要带走赵雯的身体，便毫不犹豫地一式崩牙朝他身后轰去。

那一式方至，却听张玉成道：“不错，我的确来晚了，可是林慕云，你当时又在何处呢？”

林慕云闻言，心下一颤，这一式崩牙便被狠狠地打到了地上。

“你走吧。”林慕云轻叹了一口气，道，“把我师姐留下来。”

张玉成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他，满是嘲弄道：“林慕云，你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要求我？”

林慕云闻言，便觉得一股火气上涌，直冲到头顶，他便狠狠一拳朝着张玉成打去，同时厉声道：“张玉成你这个混蛋，你可知我师姐心下一直惦念不忘的便是你！那日在辽东草原，我便告诉你我师姐正在此处。你若真有心，早些将她带走，又岂会发生今日种种？”

这一拳又重又快，狠狠地打向了张玉成的脸庞。张玉成抱着赵雯，自然躲闪不开，便被他一拳打到了脸上，脸上立时火辣辣一片。

张玉成便耸了耸眉，言之凿凿道：“你休要胡说，我师妹真正喜欢的是你这个混蛋！”

他此时心中也满是悔恨和怒火，便将赵雯轻轻地放回到床上去，也是一拳狠狠地朝着林慕云脸上打去。

两人都不躲，只是一拳接着一拳狠狠地往对方的脸上招呼，倒似寻常市井泼皮斗殴一般。只片刻，这二人脸上便都是鼻血横飞，糊成一片了。

林慕云和张玉成终于都停下手来，气喘吁吁地坐到了地上。

“你可知凶手是何人？”张玉成抽了抽鼻子，忽开口问道。

林慕云闭上眼去，咬牙切齿道：“必是万神殿无疑！他们眼见兽潮退去，心知大势已去，竟狗急跳墙，将我百炼堂上下屠戮一空。”

说到此处，他猛然一把揪住张玉成的衣领，怒道：“你既已投靠了万神殿，为何却不知道他们欲对我百炼堂不利？”他便又作势欲打。

那拳头被张玉成伸手架住，他道：“我早已叛出万神殿了，现在我也如你一般整日被他们追杀着，又如何能知晓此事？若不然，我哪怕拼了命，也定然会护着师妹她的。”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林慕云站起身来，心下悲戚地望着赵雯的身体道，“人死不能复生，已经晚了……”

张玉成也站起身来，痴痴地望着赵雯，片刻后终于讷声道：“我去寻些鬼道功法，或许还能将师妹救活。”

林慕云便想起冰魔未时来，摇摇头道：“没用的。”

张玉成却捏着拳头道：“即使赔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将师妹救回来的。”

林慕云伸出手去，轻轻地拢了拢赵雯的鬓发，垂着眼道：“我亲眼所见，上界玄仙费尽心思，都无法让人复活。那些鬼道功法，只会平白玷污了我师姐罢了，不试也罢……”

张玉成便沉默不语。

过了半晌，他蓦然开口道：“林慕云，我师妹和万神殿素无瓜葛，她之所以罹难，自然是因为你的原因。纵然你不愿，三日后我仍将带走师妹她的身体，若是用那些鬼道功法救不活她，我便叫你偿命！”说完，他又定定地瞅了赵雯一眼，终于拂袖而去。

林慕云站在床边，痴痴地望着躺在床上神态安详的赵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此时这屋中天光黯淡，他便好似藏身在那一片漠漠的阴影中，哆哆嗦嗦地不愿探出身来。而屋外，风声咽绝，晓寒犹嫩。

他想起为赵雯求药的那些个日日夜夜来，想起陈家的几兄弟，想起大雪山中的冰魔未时，想起因替赵雯炼药而殒命的觉清小和尚，想起自己在那些希望的巅峰和绝望的谷底之间心力交瘁的反复冲刺。

该走的终归留不住，便好似幻梦一场，我所做的这些，真的值吗？他不禁陷入到了迷惘之中。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过了片刻，林慕云又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却露出笑意来，好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这时厢房门蓦然被撞开了，却见小空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慕云、慕云，那位先生来了！”

林慕云疑惑道：“哪位先生？”

小空回答道：“便是我们喝酒时曾遇到过的那位算命先生。”

林慕云一听，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忙道：“他在哪里？快带我去！”

小空道：“他此刻便在山门那里。”

林慕云便将赵雯的身体收入麒麟古城中，然后和小空一道往山门处赶去了。

他二人方才离开此地，便见此处突然凭空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这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细眉小眼，正是周晨光无疑。

只见周晨光朝肖无言端详了片刻，忽然恭恭敬敬地执了一礼，正色道：“阁下真乃大丈夫也！我周晨光虽平素不喜多事，但面对如此豪杰，今日却着实要多上一事了。别人想让你死，我偏不让你死！”

说完，他便祭出一个小小的八角灯笼来。那灯笼飞至上空，忽然发出一道溶溶的白光来，那白光涨大开来，便将肖无言身周方圆丈余的地方都笼罩在了其中。便见一些如丝如缕状若水流的东西，缓缓地被吸进那灯笼中去了。周晨光等了片刻，便收了那灯笼，径直往山门处去了。

而他身后，原本兀自屹立不倒的肖无言，终于摔倒在地，便似陷入了一场盛大而永无结局的安眠中去了。这一片开阔处，便只剩下呜咽不止的风，将玄铁重剑上纷乱的血珠都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