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尊位之上,手握天下权势的男子端坐其中,面如冠玉,俊逸温润,眉梢唇角都微微含笑,眼中却是阴沉诡谲,自带王者之风,天家贵气之下那股子锐气冲将出来,若说贵气是与生俱来的,那这几分锐气就是在无数权势争斗的腥风血雨之中脱了一层皮才换来的,隐隐让人心生畏惧。他的其他皮相俨然都还是一个年轻男子,只有这双眼睛,不知到底深藏了多少情绪和过往,已然透出几分沧桑。他用笑将所有情绪掩去,喜怒哀乐,唇角都是淡淡的笑意,只那对幽潭似的眸子,或暖或寒,泄露少许,教他人得以窥探一二。
王上微笑,玉阶边的香炉烟雾缭绕,衬得那双眼中的寒意更甚,阶下之人,心愈发往下沉,掌心开始渗出冷汗。
五年之前,天启年间,也是一个寒冬,下过几场大雪后,卧病在床的先帝终究是没能撑过年关,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轰然崩逝。先帝大半生征战筹谋,好不容易稳下的江山,又开始蠢蠢欲动,外有异族屡犯、收服的诸地欲反,内有先帝九子,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至尊之位。
彼时刚调到御前不久的不起眼的小侍卫桓正,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乱,到处都乱了套。王城之外是看得见的刀光剑影,王城之内是看不见的血雨腥风,局势几乎是一天一变,今日追捧端王,明日倒戈纷纷投奔慧王,没有人知道最终能赢得这天下的是谁,就如同没有人知道这场权力争斗何时才能休止,王城之外的惨烈局面又该当如何收拾。所有人只顾着自己,一心只顾着研究如何才能选对阵营,站进稳赢的队伍或者如何在这混乱的局势中明哲保身,无论这之后位子上坐的是谁,都能保全自己。
只有一个人不一样,那个刚及弱冠之年的羸弱少年,彼时的七王爷,悄无声息地率了一队府中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杀出王城之外,平息了跃跃欲试、作乱反叛的州府,安抚了躁动的民心。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归来时眼神坚毅肃杀,身后还跟了势力最大的藩王——宜王。宜王虽是藩王,位同侯爷,与先帝渊源颇深,只手能遮半壁风云。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众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从没有人注意的羸弱俊美的七王爷,已然成人,并悄无声息地加入了这王权的争夺。后来便是一波接着一波的腥风血雨,让人不忍再提起,但拨云见日之后,他如愿稳步登上王位。
初时还略显稚嫩,慢慢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任由风云变化,脸上始终淡然和煦,谈笑之间大开杀戮。世人都说他是笑面虎,但桓正却觉得,他才是真正心怀天下,手段虽毒辣,却能在手起刀落之间,以最快的速度及时止损,守住这江山子民,甚至将版图开拓的更大。他不一定是一位仁慈之君,但一定是个好帝王。
桓正还记得,当边地的战胜捷报一次次传来时,王上亲口对他说,“桓正,文武百官都言我心狠手辣,可今日若我仁慈,他日他人必定对新邳残忍。我此生为新邳而活,有我在的一日,就绝不允许任何人低看新邳,我要新邳成为这天下的霸主。”
桓正记住了,桓正记得很清楚,这些年他是如何踏着枯骨一步步长成男人,如何一次次面不改色微笑着化解一次又一次危机。
王上伸出手指随意地翻看着手里的书信,漫不经心地问阶下之人,“薄将军的伤如何了?”
窦茂飞不知为何,素来极怕这位年少君王,不敢抬头看他,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答道,“前日犒军宴上,薄将军与鹰将军比试,薄将军左肩中枪,刺得有些深,此刻还卧床修养着。”
“可惜了,离朕的宫宴只有五天了。”王上低声开口,语气间似有遗憾,“罢了,且让他好生养着吧,让太医先去瞧瞧伤得重不重,改日得空朕再亲自去府上瞧他。卿先退下吧。”
“微臣替薄将军谢王上关怀。”窦茂飞长舒了一口气,立马跪地拜谢,一溜烟跑没影了。
殿堂之上,王上蔑然望向窦茂飞离去的方向,“薄飞英这老儿倒是乖觉,踩着日子受伤。一来避开朕的宫宴,二来拖住了这姻亲之事。”
景元从大殿之后走出,缓步立在殿中。王上冷声开口,“景元,你瞧薄将军这伤是无意为之还是蓄意给朕添堵?”
景元低头沉思,“微臣不敢妄言。但据微臣查实,这历年犒军,都是将士自己比试切磋。这两部将军比试,今年还是头一回。”
“哼,这老儿狡猾。怕朕怪罪,差人送了书信来,说是边地战事一日未平,一日不得心安,要以江山百姓为先,自身私事为后。”
景元抬起头,十分诧异,“那这姻亲,薄将军拒了?”
“许是有人指点,这老儿倒是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一则他这一受伤,结亲之事一时就只能搁下。就算是朕威逼之下他同意了,眼下他受伤,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急着操办婚礼,老儿有了喘息的时间。二则信中老儿自言年迈,为国效力年数无多,自愿戍守边地,永不回京。”
“永不回京?!”景元心中一震,“他这是要,交出兵权了?”
王上斜眼盯着书信,冷哼一声,“这招高明就高明在此,他未言交出兵权,兵符也还在手中。今年连收两城,本就立下战功,如今受伤却甘愿戍守边疆。怎么看朕都没有理由收回他手中的兵权,若执意要收回,只会惹得诸臣进谏,尤其是老臣。”
景元点点头,不禁感叹,“不知是谁人出的主意,这本是个死局。若薄将军选结亲,则步步受制于王上。若是不结,等于是公开抗拒王命,届时王上着人参他一本,私下结交异族,则九族不保。”
“是,再提你这个指挥使当南部将军,名正言顺,他手里那点兵权便悉数收回了。”
“薄将军此招,既明里向王上示弱,愿永不回京,解了王上的后顾之忧;又悄无声息地将结亲之事盖了过去。自此戍守边地,手中权力少了大半,但也不至于一点也没有,起码名义上这个将军之位还是稳坐,又防了身边有人限制。此举虽是失了大半权力,但无疑是眼下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景元不仅露出赞叹之色,“我在薄将军身边多年,他断然是无此智谋的,不知背后高人是谁。”
王上眼前闪过那抹纤细的身影,低声唤,“江成!”
一个黑影疾步上前,“王上,自薄飞英回京以来,除却将军府和各个大人府中,只去过南无殿。”
王上勾起薄唇,果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