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宁国没有预料到的是一入皇宫,她便被送回到自己的宫中,无论她以任何借口和理由编出的出宫请求,太后均置之不理,只是一句不放。
宫中的气氛也很有些异常,一回宫太后就嘱咐她谨言慎行,无事不得到皇兄处去打扰他。而皇兄竟从来没来过,只匆匆召见了她一次,皇兄的模样憔悴了不少,说的话也极为简单,还没等宁国将话引入正题居然就匆匆要宦官送她回宫。宁国见皇兄神情疲倦,也就没有坚持,想着改天再谈李义山之事。
可等她想再次去找皇兄时,执事女官却不肯为她通报了,只说皇上近日劳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皇兄从来即使再忙也一定会抽个空或约个时间见她的。宁国觉得很奇怪,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她向留在宫中的云舒和浣月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只是听说皇上近来似乎身体欠佳,上朝也少了,宫中事务都是王公公掌管,王公公的气势可是越来越嚣张……
宁国不由地蹙紧了眉头,对于这些宦官的所作所为她不是不知道,王守澄仗着扶立皇上的功劳向来居功自傲,从来不把一般大臣放在眼里,甚至还挟持皇兄。但宁国亦知道即便如此,皇兄也从未荒废过政事,他一直还勉励着自己多读点书,做到通今博古,要吸取史上古训和经验,皇兄在政务上也一直励精求治、刻意选拔人才,他总是叹息党争之剧让许多有志之士无端埋没了。这样的皇兄怎么可能因这些阉宦乱贼的一时猖狂就自弃?若真是皇兄感觉沮丧懈怠,宁国觉得自己更有义不容辞地责任替皇兄分忧解难,劝谏皇兄振作起来。
可是她在焦急的心情下再去找了皇兄几次后,太后竟安排了一位年长的女官来管理她宫中的事务,宁国想出自己的凤阳宫都必得先经过这位姑姑的许可和陪伴。而令狐绢回宫后虽安排在自己宫中,却经常不在宫内,问起来是被太后叫了过去,也不知她终日忙碌些什么。宁国不甘心地想方设法请求见皇上,但每每女官告知她这些只是小事,皇上身体欠佳,不必以些小事情影响皇上。这只是小事?可是对宁国来说,却是再也没有的大事了,她们又怎能明白?
就这样又闷了两日,宁国感到自己都快要疯了,她终于想出个法子,她将李义山的几篇佳作整理好,在向皇后请安的时候交给皇后,请皇后务必交到皇兄手里,又再三拜托皇后一定要让皇兄亲自过目。皇后倒是和气一团,微笑着满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再也没有了下文。
宁国追问皇后时,皇后总是笑着说已交给皇上了,皇上答应一定会认真阅览的。那怎么会没有回音?也不见皇兄召她去问询?宁国很是不解,一向疼爱她待她如掌中珠的皇兄怎么现在却将她视如无物一般?皇兄到底怎么了?这宫中的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好在同样也被女官拘束得难受的云舒和浣月明白她的心思,这一日,浣月不知想了个什么方法缠住了女官,云舒忙通知宁国趁便溜出了凤阳宫。此时正是早朝过后,按皇兄平日的习惯必然在自己宫中处理日常事务,他一向最是勤勉国事的,宁国遂带了云舒向皇兄宫中直奔过去。到了宫门外,皇后的贴身宫女翡儿岫儿正站着门口,见到宁国一愣,忙行了礼,又想上前拦阻她。
宁国冲她们温和地一笑,道:“我只是见一下皇兄,即刻便出来。”翡儿略有犹豫,云舒已忙上前拉着翡儿的手聊了起来,岫儿哪里拦得住宁国,宁国一个箭步就冲进殿去。
大殿里皇兄经常坐在那里审阅奏章的书案旁却空空的,莫非皇兄真的是身体不适?宁国正诧异着,眼角余光却见一侧内殿门口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一闪,怎么仿佛象是盈冰的身影?她转头定睛再看时,却见皇后竟似受了惊吓一般从内殿里慌忙赶了出来。
宁国见皇后一脸不安的神色,忙歉意地行了个万福,笑道:“请皇后的安,宁国有事要见皇兄。”
皇后见到是她松了口气,缓过脸色来笑了一下道:“皇上近日身体欠佳,在午休呢,公主有何事?”生硬的口吻明显地在逐客。
宁国更加不解且疑心,此时哪里是午休的时辰?皇兄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避开自己?她索性不管不顾地就往内殿走去:“我有急事要见皇兄。”皇后急忙中伸手拉她,她也不肯停下。
才走到内殿门口,却见皇兄已从殿内走出来了,挡在门口。几天不见,他的样子比上次匆匆一见时更显疲乏,而且神情中明显地有些紧张。宁国更加惊讶,她还在仔细地看着皇兄,皇兄已开口问道:“是宁国,你有何事?”语气中全然没有往常亲密宠溺的味道,倒像是有点不耐烦要打发她走的意味。
宁国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此行来的重要目的,她行了礼后方认真问道:“臣妹想请问那几篇文章皇上看了么,感觉如何?”皇兄的神情看上去憔悴不堪,但并无明显的病容。
皇兄的脸上竟涌起了明显地不耐烦,想了想,很勉强地应付她道:“哦,交给王丞相看了,他说,”皇上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书生义气!”
那么皇兄自己竟连看都没看!仅凭王丞相一句书生义气就置之不理了?宁国忍住自己的不满,不甘心地道:“皇上应该亲阅一下,这几篇文章令狐老丞相都百般推荐的呢!”
皇兄尚未答话,皇后已压抑着脸上的不悦上来拉住她,勉强地笑着:“皇上近来身体不太舒服,宁国你就别再闹了。”
宁国掩不住满心的失望,为什么皇兄竟会待她如此不耐烦,为什么皇后竟会认为她是在胡搅蛮缠?她忍不住地望着皇兄央求道:“皇兄——”
皇兄似被她语气中的失望和哀伤打动了,望着她安慰似地笑了一笑:“好,待过些时间,皇兄一定——”他没有说完,转过身来对皇后说,“你好生陪着宁国在这聊一聊吧,我还要休息一会。”说完,他竟转身又进了内殿。
宁国也没心思和皇后再聊什么,皇后说些什么她也没听进去,她行了礼告辞出宫来,心中空落落的,步子亦沉沉的。皇兄这是怎么了?他一向不是求贤若渴的吗?他不是一直叹息人才难得、无人扶佐的吗?可是李义山的事情又该如何呢?她要再想个什么办法,不能就这样算了!
正出神,突然听见后面一声脆响,她回头一看,翡儿岫儿正惶恐地跪在皇后面前。宁国一惊,但瞬间就明白了,忙拉着云舒转身匆匆离开。
几乎象是被禁锢在凤阳宫的宁国现在越来越明白李义山当时的孤傲和不平了,皇兄离她且这样远,天阙之高又岂是象李义山这样的平常百姓能触及的?
她不但无法见到近在咫尺的皇兄,也无法见到同在长安的李义山,同在一片天空下,他们之间却如同天堑之隔。她现在能明白李义山当时躲避她的心情了,她将《柳枝词》看了一遍又一遍,李义山那种绝望的心境现在她感同身受,可再想去玉阳山对宁国来说竟是遥不可即的事了。
太后起初不愿她那么早地回宫,但此刻却又不肯再放她出去了。
这天宁国正在宫中与云舒浣月研习武功以开解闷闷不乐的心情,芷棋笑着上前报知方才听说小王爷进宫来觐见太后了。宁国大喜,忙就要更衣去太后宫里,一旁的春瑶忙拦住她道:“公主且不必着急,只怕小王爷也是特意来找公主的,公主此刻就过去倒不好。”经春瑶提醒,宁国一想也是,看太后近日对待她的举动必是因知道了些什么才如此,宁国虽知士庶之隔重重,但太后出身并非贵重又一向憎恶以门第压人,不知为何近日猜疑心会越来越重?宁国遂点点头,耐着性子只装作不大理会。
过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宫女来报,太后有令要令狐女史伺候公主过去,端王妃和小王爷进宫来了。宁国有些意外,端王妃竟也来京了?她可是极少进京来的啊!
回头却找不见令狐绢,奇怪得很,她自回宫以后就像是变了许多,再不似从前那样伶牙利齿、任性爱笑了,也经常不在宁国跟前。平日里比试武功,她定是要凑热闹的,她的功夫很是利落,与云舒浣月又一向称姊道妹的。不过她近日常忙于太后宫内的事务,因此宁国也没有觉得太异常,再说毕竟自己也变了很多。她回宫后每次去向太后请安,只要令狐绢在旁太后就有意无意地向令狐绢问及令狐绹,因了这个缘故,宁国也尽量不想与令狐绢一起去太后那里,每每去太后处请安都有意避开令狐绢。而令狐绢每每到太后宫里回来后也总是只简单地向宁国禀报一下,宁国也不去特意询问。两人纵然呆在一起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令狐绹和李义山,不去触及玉阳山的人和事,无形之间就多了不少拘束。
但是——令狐绢好像是太沉默了!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身着平常宫服的令狐绢才走了出来,见宁国竟专程地等着自己,她忙抱歉地行了一个礼,竟没有说话。宁国见她穿戴得甚是简朴,又如此沉默,知道她一向是爱闹爱俏之人,有些诧异。却是她身边跟着的盈冰一袭水蓝的衣裙令宁国一恍神,这宫中最爱穿浅蓝衣裙的就是盈冰了,天气已冷了下来,她仍是一袭的蓝色的衣裙。
不过两三个月不见,李瑞钦却瘦了不少,全然没有了从前的神采飞扬和随心所欲,以前在太后面前别人都不敢乱说话,他却总能说说笑笑地哄得太后开心不已。而现在他竟是安静斯文的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太后与端王妃叙话。
李瑞钦见了宁国抬眼看了一下,眼里流露一丝明显的关怀和喜悦,但只站起来按规矩行礼,一句话也没说。
端王妃站起来要道万福,宁国忙走上前拉住她,端王妃拉着宁国对太后笑着夸赞道:“才几年不见,怎么就出落得胜过天仙了,难怪都说我们大唐的公主仪态万方,万人不及呢?”
太后忙笑着自谦道:“哪里有女孩儿家的娴静文雅,只是爱惹事。”
令狐绢已跪在地上向端王妃叩首行了礼,端王妃忙让人扶起她来,笑着向太后道:“这个就是令狐老相的幼女?真是难得,又素朴又不骄矜。”又示意令狐绢上前,拉着令狐绢的手很亲热地道,“钦儿提起你来总是赞不绝口,说你才华出众,机敏过人呢!”
宁国不由地望着李瑞钦一笑,心想这话决不会是出自李瑞钦之口,但见他正端坐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淡定之中似乎有些漠然,压根就不抬头看令狐绢一眼。
令狐绢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聪明伶俐,端王妃一松开她的手,她立刻就有些呐呐地退缩在一旁站立着,低眉敛目地一言不发。
太后望了李瑞钦一眼,向端王妃笑道:“不是我夸奖,绢儿是我调教出来最拔尖的孩子,素日我一直拿她当自己女儿一样!”又回过头来望着令狐绢批评道,“你这孩子素日伶俐乖巧得很,怎么今日见了端王妃却笨拙了!”
端王妃却微微笑道:“这样好,女儿家还是娴静些的好。”眼风却飞快地扫了一下李瑞钦。
宁国才恍然明白了今天端王妃的来意并不单一,她望了望令狐绢,又望了望李瑞钦,这两人在一起从来是争吵斗嘴没半点和气安静的,今天却不约而同地都沉默而冷淡,仿佛事不关已——只是事不关已也没有这般冷漠。
宁国看了看太后,这个主意看来是太后出的了,这月老当得甚不着调却偏偏还很是得意!看来,令狐绢这段时间的不开心也竟是为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