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终于过去了,这个冬天对大多数人来说都特别地难熬。但是春天来得也很不爽快,气温不断地反反复复着,又夹杂着阴雨连绵,似乎告诫人们寒意并未真正离去。
好容易有个艳阳天,宁国走出殿门,抬眼望着宫墙上一片湛蓝的天空,想起在神龙谷底看到的那片天空,此时她能看到的天空还不若神龙谷的一线更自由。
太后现在似乎将生活中的聚焦点越来越集中在她的婚事上了,对她的婚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来,经常与皇后谈论起将来她的嫁娶仪式如何、嫁妆的准备,皇后应答很是勉强,但太后仍然乐此不疲。宁国也知道这是太后在自我消遣、转移烦愁的一种方式,这是后宫现在唯一可以借此聚会的理由。各地节度使的蠢蠢欲动的情绪安定后,仇士良对皇上和后宫的监视更加严密,对朝廷的操控也越来越放肆,皇上的一举一动皆被他掌控,太后的一言一行亦有耳目监视,足不能出宫,言不得随意,连对即将出嫁的宁国仇士良也颇多约束,宫中阴霾笼罩,沉闷压抑。
但当前朝廷的形势也越来越显示出太后的远见,将宁国嫁给令狐綯不能不说是极明智的选择。令狐家族在朝中广有实力,令狐楚历朝老臣,德高望重,又是牛党的核心人物,是京中仇士良之宦党唯一不敢轻易动弹的对立人物;令狐綯新科骄子,文武全才,加上皇上极尽所能的提拔,越来越多拥护皇上、对作乱阉党不满的官员聚在他周围,渐渐形成一股新的势力。也正因为此,无论仇士良如何挑拨,宁国对令狐绢虽不免疑惑,但她不肯轻易再查证下去,若再追索下去不免让朝中大臣更惶惶然,岂不正中了仇士良的下怀?何况她也看得出来,仇士良虽忌恨令狐绢,不知为何又对她很有几分顾忌,难道仅仅是因为令狐家庭的势力?
天空中的白云悠悠然地移动,又让她想起神龙谷那个夏日午后的一线天空,那日的白云流走得是那样迅急,她想起那日玉溪躺在身旁睡得酣甜的模样,想起自己那一刻心中的安然和满足,什么时候她还能有那样的感受?
宁国叹了口气,就这样吧,能助皇兄一臂之力是她理所应当之事。目前她能做到最好的选择只能是顺应命运的安排嫁给令狐綯,她愿意协助令狐綯做出一番事业来。
正想着,浣月笑着过来向她行礼道:“太后请公主过去,端王妃来宫中请安了,正在商议着公主的婚事呢!”去年事变后,李瑞钦不顾风险赶至京城,端王妃恐他年少气盛行事鲁莽,随后也匆匆赶到京城,因已至年关,端王妃索性就留在了京中。
李瑞钦文才武略都着实不算出众,但在非常关头他确实展现出身为臣子的忠诚,凭着他父王的雄厚实力,他在宫中频繁出入,装傻充楞地对仇士良等人大加斥责,很是打压了一下阉党的气势。端王妃终究担心他埋下祸根,一过了年就坚决打发他回了任上,自己却留在京中,最近时常来宫中请安,与太后排遣烦忧。
宁国向太后请安毕,与端王妃见了礼,端王妃望着她笑道:“我正在跟太后说,不知长公主卜祷选在了何处?”
宁国望了太后一眼,本以为现在国事不宁、皇室动荡,自己的婚事理应从简,但不料太后和皇上却尽力将婚事办得格外隆重,纳采、问名、纳吉等每个程序都务求极致,铺张奢华,见他们如此,宁国更不作任何要求了。卜祷是婚前在神佛面前占卜祈祷的仪式,原本是男方请期的一种形式,但一些贵族人家的女儿也以此为借口观寺中烧香许愿,祈祷婚后幸福美满、相夫旺子、福禄绵长。宁国本就不愿将婚事办得过于铺排,故从无此意,她便摇了摇头。
但太后慈爱地望着她道:“去吧,你看中了哪所道观佛寺,去祝祷祝祷吧。”
宁国还没发话,端王妃又笑了起来:“我前两日想着要去灵都观去参悟参悟道义,修习修习功德,不知长公主可否愿陪我一道前去几日?”
宁国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若要学道修行,长安附近多的是有名的道观,何处不可?为什么要于时事不宁之时跑到远离京城与端王领地的灵都观去?去年自己外出学道,太后本也不愿她远离京城,是令狐绢极力撺掇着才前往灵都观的。
端王妃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她笑言自己道缘很深,从小就开始学道,曾在灵都观呆了许久,离开时许诺了要再去的,只是后来一直跟随端王戍守边防,很是想念观中的事物,这次得空正好能一了夙愿!
太后仍保持着在人前端庄持重的微笑,看不出任何情绪,好一会竟开口道:“去吧,散散心也好。”宁国很有些讶异,回宫后她曾向太后多次请求过均被拒绝,现在心境已截然不复当时的渴望焦灼,也不再作一往玉阳山的想法。那日仇士良离开后她想了许久,终于将为李义山翻卷一事放下了。虽然仇士良言之凿凿,但证据不是不能假造的,令狐绢也一口咬定仇士良纯属诬陷,况且宁国实在想不出令狐绢有陷害玉溪的理由。更不料的是此事竟惊动了太后,她私下里责怪宁国小题大作,王守澄已死,许多事真假莫辨,何必再追究!只是宁国和令狐绢之间无形冷淡了不少,好在令狐绢自到太后身边后,太后却很是开心。
宁国还没开口,端王妃已笑道:“如此甚好,我们娘俩有伴,绢儿也一同去吧!”她又笑着望向令狐绢。
能在出嫁之前再去一次玉阳山对宁国来说是意外之想,但她本能地不想与令狐绢一同前往,令狐绢的心思深藏不露,纵然玉溪不第不是她作为,但掉换自己诗信、嫁祸华阳、毒死王守澄都不是一般人敢为之事,王守澄的座主、仇士良的死敌,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此时见令狐绢站在太后身旁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低垂着眼并没回答端王妃的邀请。
宁国知道太后和端王妃一直不放弃撮合李瑞钦与令狐绢的婚事,无奈双方当事人一个不理不睬,一个不言不答,两人见了面竟都是避之不及,再不象以前一样吵闹斗嘴了。而双方长辈们也很有意思,端王妃不敢违拗李瑞钦的性子——知道若不经他同意是会闹得天翻地覆的,而令狐楚对令狐绢的态度更是开明,太后亲自开口向他作保,他却道怜儿的婚事须得她自己点头!故此,任由旁边的人磨破了嘴皮,看似锦上添花的一段佳缘就是没有下文。但宁国知道他俩只是不愿涉及婚约而已,宁国就有好几次看见两人背着长辈们时仍是说笑聊天的,只是有长辈面前立刻就默契地换了脸。
却见太后不甚怜爱地望了令狐绢一眼:“你也去吧!”她转向着端王妃道,“这孩子这些日子陪着我……真亏了她了!”她的声音里竟一丝哽咽。
可望着自己车身车后络绎不绝的人马行走在山道上形成的长龙,宁国不由地皱了皱眉。她没想到此次出来竟劳师动众地弄得如此浩大的声势。想起去年出宫时的轻车简马,但心情何等畅快,一路与令狐绢说说笑笑个没完,在她们俩眼里一切都是那样新奇诱人。但现在宁国的心境再也不复去年了,令狐绢也似满腹心事,即使放出金笼来她们也不是欢快雀跃的鸟儿了。
令狐绢没跟宁国同车,端王妃邀她同车她也不肯,自己坐了一辆简朴的小车跟随在她们后面。但宁国知道令狐绢此次带了不少人来,令狐綯因无暇分身,特意向太后禀告后,从自己府中派了不少随身护卫,说是保护长公主的安全,但宁国心知他们对自己虽恭敬从命,但更多地是听从令狐绢的指派。宁国此次除了春瑶、芷棋、舒云、浣月四个,只另点了几个活泼好动的宫女。可直到出发时她才知道仇士良除了护卫竟还派了不少宦官一同跟来。
为何仇士良这次竟毫不迟疑地同意她们出来,为何又要大动大动干戈地派出大批人马来护卫?宁国放下了车帘,她敏感地觉得此次出来远没有那么简单,她觉得自己仿佛又掉入了一个陷阱中。这些人真的是为她们的安全担忧?只怕她在外面的安全并不比在宫中的太后、皇上更令人担心吧!宁国悲哀地发现,在这种宦官作耗、内官斗争、皇权旁落的局势下,自己不仅发挥不了什么能力,尚且连令狐绢的能耐都不如!皇兄的忍辱负重却被这些阉党步步紧逼,也许太后说的对,此时在外应与众臣一气,在内应与后宫诸人联合方是上策,但这其中可靠的又有几人?自从仇士良告发之后,宁国联想起令狐绢的种种总不免心存疑惑,仇士良为何对她颇有畏惧,为何她那个骨哨瞬间就能制服恶狼,神龙谷一事是否也与她有关?为何她此次竟与仇士良都带了如此多的人出来?
端王妃倒像真是诚心来学道法修功德的,她一到灵都观就按规矩拜见了观中住持等人,只一谈话就明白,端王妃果然精通道学,颇晓经义奥妙。
常净来征询她们居住的住所时,宁国仍要求住自己上次来时住的小院,她发现常净在答应之前,竟先瞥了一下端王妃的神色,连道观里的人都知道要顺势而为了?端王妃笑说她以前在此修行时,最爱东南角那一处院落,方才见里面花草繁茂打理得很好,自己就住在那儿好了。
宁国不由微微一惊,她知道那处院子是常悦生前所住的地方,常悦过世后只有华阳和几个年长的女冠居住在那里,前任住持云玄大师因悲痛常悦的早逝,又心疼华阳,临终遗言要求保留那处居所不动,故那所院落一直僻静。更令宁国意外的是常净居然满口答应了。
端王妃又望着令狐绢邀她同住,令狐绢尚未作声,宁国忙道:“绢儿还是跟我住吧。”她本能地不愿过多人打扰华阳的清静。
令狐绢仿佛对她的邀约感到有点意外,忙答应了。端王妃只笑笑,也不勉强。
端王妃到灵都观后,的一举一动皆严格地按道观规矩来,听讲,诵经,起居,静坐。令狐绢也严格地跟随端王妃修行,竟全无去年的贪玩抱怨情绪,她此次来灵都观缄默了许多,再不象上一年到处跑来跑去。但宁国偶尔看到天空中飞着的鸽子时,就不免地生疑,若令狐绢上次带鸽子为的是与宫中通信,这次又为何带着鸽子来此,真的只是因为简单的喜爱?
正是乍暖还寒之时,天气反复得厉害,时常便是阴雨绵绵。也许和天气有关,宁国的心情也很是郁闷,来此后她除了日常的修行、听讲和文安那里,哪儿也没去,听说玉阳观的云机道长受邀到峨嵋山去了,端王妃很是叹息此次不能聆听他的法课了。宁国每天无事时便到小楼上的窗前坐坐,她以前最爱在这看四处的风光了,但现在她看到远处的小溪不免惆怅无比,明知玉溪就在那不远处,可她既盼着能再见到他的身影,又不期待他再来,近在咫尺和远在天涯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分别,都是天涯海角。她有些后悔再来此地了,心里的矛盾期盼比在宫中无望的感受让人备受煎熬,好在端王妃说过了寒食节后她们就准备回宫。
可是寒食节后,一条震撼的消息在两观中传播开来,据说是寒食节夜里,华阳竟与玉溪在玉阳观内私会,被人发觉当场揪送到玉阳观执事处。此事很快传得两观内无人不知,各种议论纷纷而起,只是不约而同地瞒着宁国。待宁国终于闻讯之时已是灵都观私下审讯决定将华阳逐离观中的那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