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中最冷之时,加上近日天气又骤然变冷,长安西郊的官道上来往的车辆人马很少,护送令狐楚灵柩返回长安的车队就显得更加醒目,虽然令狐楚有遗言令丧事从简,不用鼓吹奏乐,不加任何装饰,仅用布帐丧车一辆送回京城。作为长子的令狐绪虽遵从他的遗愿,但从为人之子的孝道出发,灵幡白幔孝服纸花是不能免的,看上去也是白茫茫一片,加重了这萧瑟的天地间的凄凉感觉。
一阵浸骨的寒风刮来,落尽了叶子的枯杨残柳被风吹得枝条在风中狂舞乱摆,护柩的人虽都是骑马驾车,但因人数众多,所以行程非常缓慢。行进在队伍后面的李义山放眼望去,即使快到了京都,但四周仍尽是满目的萧瑟凄凉。连年的战乱导致民生疲弊,沿路即便是遇上有人家居住的村庄附近亦是野蒿荒草遍布,一片荒废凄清的景象。想起上次送师父赴任时自己也正是送到了此处方告别的,可现在却已是人间天上永相隔!师父当日的谆谆教导还言犹在耳,想起师父对自己寄寓的无尽期望,想起师父在重病垂危之时的惦念牵挂,李义山心中更是痛楚不已。
早已有不少令狐家族的亲朋好友等侯在郊外迎接,其中不乏素日相交的朝中大臣,亦有令狐楚的门生弟子,见到灵柩归来,人群中开始发出一阵阵哀声。一番哭天抢地的嚎哭之后,迎接的人们又拉着令狐兄弟等安慰宽解、嘘长问短,从病起延病用药到临终嘱咐,无不一一详问,不如此仿佛无法表示至诚的关切一般。一时间人群竟将官道给拥堵得结结实实,想起师父临终嘱咐的凡事从简不许张扬,李义山默默退在了道旁静候。
突然听到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叫他:“义山!”他转头看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披着件黑色大氅戴一顶偌大风雪帽的高大个正望着自己,在这哀伤却又热闹的环境中此人似不醒目,但仔细一瞧时又觉得霸气凌人,周围众多的高官贵族全然不被他放在眼里。被帽子半遮的面庞却很是眼生,两道飞扬的眉直入鬓角,一双如古井般深邃而宁静的眼睛,只是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调侃有些熟悉,李义山拱手一揖:“渠兄!”
渠成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你如何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在此站了半晌,周围过往的几个熟人都没认出他,正暗自有些得意。
李义山见渠成甚是失落,便不想说是他的表情暴露了他,顺手指了指他手中牵的那匹毛色有如油缎一般的大黑马,果然渠成又环抱着双手笑了。
略事寒暄,李义山便问起他来此何为,令狐楚一向痛恨神策军,以前也从未见令狐兄弟与渠成有过交往。渠成也很爽快,直言说自己既非来迎接令狐楚灵柩,也非受神策军所遣来打探消息,还是在为他失踪的小师妹一事探听线索的,小师妹最后失踪之处据被证明是在此地,但是——。他仿佛不愿再谈此事,转开话题告知李义山他与韩瞻去泾州查访一事,看来李义山确实是上了王香爱的当,且此事还蓄谋非浅。李义山来泾州的十几天前,有一易容成华阳模样的女子手持王茂元已出嫁大女儿的亲笔信到他府上,王府自然收留了她。此女伶俐乖巧举止大方为人豁达很快获得了王府上下的认可,就是该女子向王茂元禀报李义山称曾受韩瞻相邀来府拜访,也是该女子极力撺掇着王小姐去见一下闻名京中的大才子的。当然,显然也是那女子将迷魂药之类的东西趁倒酒或换杯时下到了李义山的酒中,而且韩瞻在酒席上明显也着了她的道。事后查证出嫁的王家大女儿并未向家中推荐该女子,只是那封如出其手的亲笔信让她自己也着实难以分辨,且李义山到泾州的当晚该女子便也消失无踪了,王府上下也正纳闷不已……
见李义山一脸惊诧又黯然,渠成安慰地拍拍李义山的肩:“尊夫人之事——我已听闻,世事难料,义山还须节哀顺变。只是——以后行事要多加防范,我怀疑——那王香爱目的并不是简单……。”李义山见渠成说话中吞吞吐吐,全然不似他素日行事风格,怀疑他有些事没有尽情说出来,他一直也怀疑王香爱设了这么大个圈套害死华阳的目的。但从云机道长处得知华阳与王香爱之间的前事怨由后,又遭受了师父过去的打击,身心俱疲的他克制着自己不敢去触碰累累的心伤,此时被渠成又掀开了尚在流血的伤痕,他心中哀痛难忍……
渠成最担心李义山会追问不止,他不知该如何答复才好,他一向最骄傲的是无论有何疑难之事自己都能迎刃而解,但他下意识地却不想再去追究此事。见李义山默然无言,渠成松了口气,环抱着双手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看周围的人们。见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开始陆续登车,李义山也要作别,忽又想起一事,因李瑞钦探望过令狐楚后便与裴泽渡匆匆离开——毕竟他父王亦在病中,临走时他将在神龙谷拾到的金牌交给了李义山。李义山便将腰牌取了出来向渠成问道:“渠兄,你在神策军中应知晓不少宫内之事,可知此腰牌是何人所佩带的?”
渠成正看着众人变化迅速的面孔感到颇有趣,听见李义山的话笑着转头瞟了一眼,脸上的笑意瞬间却消失贻尽,他伸手取过腰牌不相信地擦拭了两下再反复细看,这才抬起头来直盯着李义山的脸,眼中露出冷冷的寒光:“此物从何处得来?”
李义山看惯了渠成的变脸倒也毫不惊异,便将拾到腰牌一事详细道出。渠成脸上的寒意渐渐褪去,心中却涌起阵阵寒意,其实他早就发现了令狐绢精心安排中的一些漏洞,但他心中迫使自己相信令狐绢的话。今天他来到此处就是竭力想在西郊寻找出更多证实云舒是被仇士良谋害于此的证据,而这块腰牌的出现却进一步证明他只是被人牵着鼻子绕了一个大圈而已!就如他已发现华阳一事是令狐绢的手笔一样!除了令狐绢,谁能有如此维妙维肖的易容术?谁能这么容易了解世家女子中的信息?谁又能有如此以假乱真的模仿他人的笔迹?潜意识中,他也猜测到华阳一事与云舒之间细微的牵连了,一切早已指向了同一处,只是他自己执拗地不肯让自己去相信罢了!可是——云舒是她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师姐啊!
人群逐渐散去离开,四周又恢复沉寂萧索的凄清,见渠成握着腰牌久久不语神情却越来越颓然,李义山不由疑惑起来,正想开口问他究竟,却见渠成抬起头来,避开他的眼光掉转话题问道:“令狐綯的侍卫袁达在何处?”
朝中皆在议论令狐楚的得意弟子、新晋进士李义山的为人,令狐楚不仅竭力栽培极力推荐他且将临终遗表都托付其手,可令狐楚重病之时再三遣人送信于他却迟迟不见踪影,而他之所以未到竟是因为令狐楚重病之时便已迅速投向了恩师的对手王茂元!不仅如此,为攀援富贵,他更是弃怀孕的发妻于不顾,另订婚王茂元之女,导致其发妻悲愤中自尽。
宁国初听手下禀报此事时感到莫名的诧异,这怎么可能的事情?她直觉地认为这显然是谁编造出的谣言,但禀报之人说消息确切。前几日在朝堂上,令狐绪将父亲令狐楚的临终遗表上呈给皇上,并转述了其父请求皇上不必追赠谥号、丧事从俭的遗言,但皇上感念令狐楚一代贤相,仍坚持对令狐楚进行了追赠加封,当皇上问及撰写临终遗表之人时有大臣提出了反对意见,众人才知晓李义山的所为……
宁国没有说话,但她根本不相信,亲耳听到的如何,有时即便亲眼看见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这世上虚虚实实的事情实在太多!但她确实已有好些天未见到皇兄了,前两次求见均被皇兄宫外的小宦官阻拦了,说是皇上近日抱恙病体不宁。宁国何尝不明白,甘露之变后皇兄曾试图寻机摆脱困境,无奈仇士良似有觉察,比之前更严密地操纵皇宫,紧握着神策军的大权,听说皇兄每日上朝他也寸步不离地在旁监视,皇兄实际已是被他囚禁在宫内了。
又经过几次请见后,宁国才得到了一个与皇兄见面的机会。见到宁国出现在面前,皇兄的目光闪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然了,嘴角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皇兄似乎真的病了,曾经饱满的两颊深陷下来,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血色。想起皇兄曾经何等的意气风发,一心想复兴大唐盛世;想起皇兄曾经那样地勤于国事锐意进取,可宦官专权党争严重藩镇割据的朝廷局面却让他举步维艰处处掣肘,终于落到被阉贼乱党控制!满腔悲愤在宁国心头翻涌,她强忍着想不流泪,但泪水却不争气地滚落了下来……
谈起令狐楚,皇兄仍感伤不已。身为才华纵横政绩斐然的历朝重臣,令狐楚从不骄不倨,在地方任职能安抚一方百姓忠于朝廷,在京都任职能不屈于权势秉正直言。“生为名臣,殁有理命,终始之分,可谓两全,令狐楚不虚此名,”文宗喟然长叹了一声又道,“朕已下诏追赠其爵号,赐谥号‘文’,令狐绪作为长子承其世爵,令狐綯文才武略酷肖其父,朕本欲拔擢其位夺情起复,只是无奈仇士良从旁作梗。”他有些歉意地望着宁国。
宁国正专注地听皇兄说着,见他投来关心抱歉的眼光,忙微微摇头道:“国家礼制所定,百善孝为先,皇兄不必为难。”
文宗凄凉地一笑,不免有些自嘲地道:“朕不过是愿朝堂上有人可用而已。”
此话让宁国心中一酸,泪水又盈了眶,忙掩饰地低下了头,又听到皇兄幽幽地叹道:“只是,这一来将你终身大事又耽搁下了。”
宁国抬起头,淡淡一笑:“臣妹正想多陪陪皇兄和太后,”她将话题转了回来,“听说令狐楚的临终遗表为李义山所撰?”
见皇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宁国坦诚地望向皇兄进言道:“此人的才华宁国深知,令狐楚生前曾力荐此人,称其不世出之才,有安邦定国之能。听说此次科举亦排名在前,皇兄为何不用?”
文宗抬眼望了宁国一下,见她正充满期盼地望着自己,他岂会不知宁国对此人甚为关心。那日在朝堂上他有心想要提拔李义山,果然仇士良提出了反对,文宗心知仇士良有挟私报复之意,本想置之不理,但不料朝中好几位大臣均声称李义山一意攀权附贵,而且背师弃妻,品行不端。文宗犹不肯轻信,及至问到令狐綯之时,令狐綯跪下垂泪禀道:“父亲爱重义山胜过令狐门中子侄,亲自栽培极力推荐,这是众目所见之事,可父亲临终之时唯盼见其一面,却屡招不至……”
想到此,文宗缓缓摇头道:“朕一向亦认为令狐楚有识人之明,此人又是令狐楚关门弟子,朕本也欲提拔任用。但不唯仇士良当庭责备令狐楚重才不重德,朝中众臣亦多认为此人行止不端,擅于攀附权贵……”见宁国一脸震惊不肯相信,文宗垂下了眼,宁国终究还是太年轻啊,她不能明白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奔着她的地位身份而来,而人心是最难读懂的!身为兄长,他真的不想让唯一的同胞妹妹伤心;而身为帝王,他此时也与平常人没什么不一样,他只想保护好自己最爱的亲人不受伤害。文宗轻叹了一声:“身在皇家的宿命决定了我们要看的人生百态多于他人,要经历的……”他苦涩地一笑不再说下去,下了结论,“此人——不堪,朕只想让你安全些!”
回到自己的宫中,宁国心中仍是一片茫茫然,是尘事变化太快还真的是自己看走了眼?她取出一直珍惜保管着的那幅春日牡丹图,凝目望去,各色牡丹争相斗艳,居中那朵栩栩如生娇艳无比的牡丹让她一下子恍惚回到了两年前的春日,一袭青衫的他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玉树临风一般,衬得后面的花海都黯淡了。虽然隔了两年,这一幕却时时出现在她的梦中,不!她不能相信他会这么快地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猛然地,宁国想起渠成也带来了一幅牡丹图,他是受华阳之托交给自己的,当时自己就疑惑华阳为什么要送给自己一幅这样的绣品,难道华阳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宁国急忙唤春瑶将华阳绣的牡丹图取来,望着那明丽鲜活的色彩、摇曳生动的花姿,精美细致的绣工,华阳只是看了几眼玉溪的画就能将它重现得如此真切,而且让玉溪的画更加灵动有神,她是有多用心啊!绣品上的一针一线都似在倾诉着华阳的深情,曾经刺绣这样绣画的华阳真的会因怨恨而离开人世?宁国怎么也不肯相信华阳会如此?更不愿相信玉溪会是如此薄情之人!但皇兄是绝不会骗自己的,他说李义山订婚王茂元之女是确凿无疑的事!
为何众口一词的指责玉溪?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宁国只觉得心乱如麻,猛然地她想起了将此绣品送交来的渠成,他应该是华阳最后见到的人之一,华阳既将此托付给他之时,是否还有什么言语托付?沉吟了一会,宁国按捺不住自己心中巨大的疑问,叫了浣月进来:“换装,我要去一趟神策军校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