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侯……”蔚凌看着眼前这个摸着胡子,笑的很慈祥的老者,站起身来对着他俯身下拜。
“蔚凌啊,你可知道卢植这样的海内儒宗为什么会在十年前那样混乱的情境下回到长安城来吗?”云侯笑呵呵的受了蔚凌这一礼,接着不动声色间放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云侯?”出声的确实李陵,十年前卢植结束了游历回到了长安城,被先帝委任做了李陵的老师,后来蔚凌和霍去疾也成为了卢植门下的学生,三兄弟的关系也由此越来越近。
“莫非云侯十年前就已经安排了我们三人的相交?”李陵心中震撼不已,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拿起了婢女刚刚奉上的江东竹叶青茶轻轻抿了一口,但他的眼神却没有离开云侯的脸,李凌想从云侯那种历经七十年风云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当然不是我找回来的……”云侯还是笑眯眯的,可正当李陵想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云侯又放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是先帝找回来的……”云侯淡淡的吐出了一句话,拿起了摆在面前的清茶轻抿。
“你们别客气啊,都吃,都吃。”云侯指着李陵面前那些来自西方绝域的奇瓜异果。
“这个可是来自西方苏维汇的无花之果,传说中三年一开花,三年一结果,花开无果,果成花落,花果永不相见,有延年益寿之奇效呢。”云侯指着李陵面前一盘鲜红如碧血的果子,扶着胡子一脸的得意。
“花果永不相见?”霍去疾没有品味出云侯的话语,反而被云侯矜然自得的卖弄所吸引。
“先帝?”蔚凌没有关注那盘来自西方绝域的珍贵果子,他看了李陵不断下巴的动作,自幼一起长大的他自然知道李陵现在心中的纠结。
……
先帝是李陵的父皇,现任皇帝是李陵的哥哥,五年前的熹平元年,先帝扫平了北方群雄,让历经百年战火的万里帝国疆土再一次统一在一个皇帝和一个国家的统治下。但成就不世功业的同时,先帝的身体建康也处于每况愈下的境地下,二十余年的夙夜忧叹让先帝终于可以战胜那几乎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人可以胜天,但人终究还是有极限的,当命运短暂屈服于人的意愿后,哪怕我身为人间至尊的皇帝也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李陵还记得自己英雄不可一世的皇帝父亲,在横扫六合以后一个寂静夜晚,拉着自己的手静静坐在议事殿前,静静地看着那些似乎触手可及的瑰紫星空还有璀璨群星。
“父皇是皇帝陛下,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呢?”年幼的李陵用自己小小的手紧紧的拉住了先帝长满老茧,遍布创口的大手,想起了早上皇帝父亲号令天下,无所不从的场景。
“陵儿,你父皇我起于青萍之末,于当时士族所见,不过是卑微如尘土之末的卑微短视之人。”李陵还记得那天父皇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抚摸着自己的脑袋。虽然感觉很粗糙但是却很温暖很让人放心。
“那些士族后来怎么样了?”那天长安的风不大却也不弱,只是刚好让父皇掩藏在黑发下的白发展现在了李陵面前。
“那些衣冠华族读的了诗书,写的了冠绝天下的雄丽文章,他们很优秀,也很文化修养,即便是今天的我,也只能感羡当年那些士族的衣冠之荣。”先帝摸着胡子回忆起往事,即便是身为皇帝至尊也只能承认当年的逐鹿天下的群雄无不是天下英豪。
“那父皇怎么战胜他们的?”李陵记得那个站在风里的高大身影,他只是轻轻站在那里,可满天群星都只能为他让步,天下
“可他们没有一股重振天下的志气与坚持,孤三据天下,却三失州郡,可孤王却能四起于秦之关中故地,千里关中,天府之所,所以最终成就帝业。”李陵至今还记得那天父皇英雄盖世的模样,那个三起三落经历二十多年蹉跎岁月后仍然可以横扫六合的大英雄。
“父皇,我也要做你一样的大英雄!”李陵看着满天群星,心中也涌现起了无限的渴望。
“陵儿啊,如果有一天你登上了这九五之尊的地位,你要记住,皇帝虽是天下至尊却也代表着天下最重最大的责任,你必须要对一个帝国和兆亿生黎的一生负责。”
数十年如一日的夙夜忧叹,先帝眼睛里的血丝如同天上银河中的群星一样明艳耀目,先帝以一介凡人之躯统治支撑着东西南北各三十余万里的庞大帝国,让百年战火后的帝国在短短十余年的统一后重新燃烧起文明之火,从西方绝域到东方大海,从瀚海阑干到日没之海,无不传诵着皇帝的威名。
……
“先帝起于青萍之末,却得以持六尺剑建立不世功业,不在于他的家室,也不在于他擒虎的勇力,而在于知人。”蔚凌沉吟片刻,看着那个浅笑的小老头,如同猛虎面前的小鹿试探着云侯的说法。
“先帝自然知人,皇叔登位之后,海内澄清,四海荒之内,率土之滨,执土之臣,莫不宾服,一四海的是父皇,置郡县的却是皇叔,皇帝叔叔是父皇正确的选择。”
李陵摸着那颗鲜血般的无花之果浅浅的笑了,虽然无人显现,但李陵早已感到了一道注视的目光,现任皇帝终究还是不如先帝来的气量宏大,短短半日之内,十里之路乃至于云侯之府处处有天子鹰犬,锦衣之卫凌驾帝国众生之上,监视着这个庞大帝国的一举一动。
“是极,卢植海内儒宗,也只有先帝能请回来,而且让他教导殿下必然有着陛下自己的考量。我等晚辈臣僚怎么能妄度陛下之意?”云侯笑着眯起了眼,这样的云侯却是越来越像慈祥的老者,不经意般向着一处灌木扫视了一眼。
四月间的关中,天气不定,阴晴转变却是往往一瞬之间,风卷轻云间,一束阳光突破了铺天盖地的阴云,阴云与百年老树组成的阴影层挡住了大多数阴影,只有那颗批把树独身享有阳光普照。
“小曦之事,你们打算怎么办?”云侯看着那颗批把树独自沐浴在阳光之后,眼神瞬间柔和了,略微失神之后却陡然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娘子是吴郡人,当年我路过江南,与她一眼万年,我没说我姓云,她却愿意抛弃故乡的一切,跟我,跟先帝来到关中,这一入关,就是五十年啊,她从十五岁的小姑娘一直到她死为止,都没有再看过她家乡一眼。”
云侯的眼睛红红的,站起身来,几乎是一步一步的挪动着,向着那颗二十多年前亲手栽下的枇杷树走去。
“枇杷是吴郡最盛产的果子,在吴郡的那两年,她最爱吃的就是枇杷,“此果在全黄果色却还带着斑点青涩的时候,最为味美“这是她的话,我从来不爱吃这果子,太麻烦了。”云侯伸出了佝偻的右手,握住了一颗青色的果子,眼睛里闪闪亮亮的,就好像那个六十年前的明媚少女就站在他面前一样,“可这果子来到了这长安城,身家就翻了千倍,当年六合未一,天下分崩离析,连先帝也不能吃这样的奢侈物,更别说她了。”
“有一年,我随先帝征伐南唐,终于又回了吴郡,那年我用军事将军的权势,从吴郡抢了十船的枇杷,还因为这事被人弹劾了。”云侯站在那束阳光中,弯了二十余年的腰板却来越直,透过这个佝偻的老人,李陵却隐约看见了当年那个以智计搅动风云并统略帝国的云侯。
“先帝没有怪我,反而痛恨自己亏待了我,在这之后,他将吴郡所有的枇杷都买下来送给了我,还将上林苑十万亩的土地给我种枇杷,足足十万石的枇杷还有一百余万株枇杷树被我一路押运回了长安。那一年我才知道,我那个巧笑嫣然的小姑娘老了,看到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也老了,也走不了了。那一年之后,我在也没有出征。”云侯看着那颗亭亭如盖的枇杷树,过往数十年的云起云落尽皆涌上心头,第一次遇到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云侯看着那颗批把树,心中最柔软的心弦却被悄然拨动了,一生都在阴谋鬼域搅动风云的云侯,一生诡变无定的云侯,一生都处在诡谲风云中心的云侯,却也是一个十五岁吴郡少女愿意相爱三万里的心中云郎,也只是一个想与妻子相知相恋相爱相伴的云家郎罢了。
“我说我会封侯拜相,让她得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我实现了我的诺言,我现在是云侯,是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可却不过是一个鳏夫云某罢了”云侯摆了摆手,捏起了一个无花果,“花果永不相见,这果子倒与我有几分相似。”
“论曰:「夫变通之世,君臣相择,斯最作事谋始之几也。云公嬴粮徒步,触纷乱而赴光武,可谓识所从会矣。于是中分麾下之军,以临山西之隙,至使关河响动,怀赴如归。功虽不遂,而道亦弘矣!及其威损邑,兵散宜阳,褫龙章于终朝,就侯服以卒岁,荣悴交而下无二色,进退用而上无猜情,使君臣之美,后世莫窥其间,不亦君子之致为乎!”——旧赵书.云侯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