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五年，皇帝李治登位太极的第十个年头，十年间，皇帝华发早生，容颜老去。

区区五十二岁的皇帝在外表上却已经如同十老翁一般须发全白，满脸的褶皱也如同诸多他关心的帝国事务一样越是关怀就越难以如愿。

未央宫，皇帝李治起居与处理帝国事宜之所，每一道出自未央宫的命令都足以决定这个公元三世纪的世界。这里是这个东方帝国与东方世界的中心。

就像那位征服寰宇以始皇帝而自命的秦始皇一样，皇帝李治拥有难以计数的亭台轩榭，却钟爱于清冷如同天上宫阙的未央宫，皇帝从登位以来就喜欢清冷无烟气的未央宫，以至于这里庞大瑰丽且宏伟到不像是人间建筑的宫殿群，却只有服侍皇帝的数十人而已。

……

“齐王殿下，请跟奴才往这边走。”一个声音尖尖细细且身形瘦小的宦官带领着李陵穿行在这座名为天上宫阙实为无人鬼城的未央宫中。

“你们平常就不维护下道路吗？我可是看见不止一处石板路被野草顶开了呢！”

李陵自小就长在这未央宫之中，直到十岁被封为齐王之后，才在长安城里有了不次于皇宫别院的齐王府，进而搬出了未央宫。

生于斯，长于斯，李陵对于未央宫三大殿，九别宫，七十二别苑的位置远比眼前这个引路的小宦官了解的更多。

“殿下息怒，这是陛下的意思。”这时旁边穿来了一个宏朗阳刚让人一听就充满好感的声音，“三年前，这太和殿的石板路上就长出了很多草，当时太监们正在除草时，陛下路过那里，说一句生民唯艰，不要为难这些顶破石板的杂草了。就让所有太监放过了那些杂草。”

一个身高尺一米多，长相英荣伟岸的男子穿着一身侍中的制服出现在了李陵身侧。

“在下诸葛朔拜见齐王殿下。”诸葛朔身着侍中制服却浑身充满了三公那般天下在我的气势，以至于让李陵下意识的想要回礼。

“殿下，勿要如此。”李陵刚抬手做出了拱手的姿势，那诸葛朔就快步向前，一个拜伏大礼。

“阁下，为何穿着侍中小吏的衣服潜行跟随于我?”李陵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二十多年来，李陵摄位于帝国的政治中心，见过的帝国臣僚如过江之鲫，而这样的气势，他只在那些微帝国最杰出的三公九卿身上见过。

先帝还在世时，喜欢给李陵讲述军国大略，那时先帝特别喜欢提起一位谋臣，先帝说他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李陵原本以为自己的皇帝爸爸只是想要通过吹捧敌人的手段来实现自己多角度吹牛的意愿。可他今天遇见了诸葛朔之后，他就知道自家老头子从来没骗过自己。

“臣为琅琊人士，现在陛下未央宫殿前任侍中一职。碰巧路过此处，况且臣本来就该穿着这侍中的衣服……”

诸葛朔看着一脸难以置信的李陵摸了摸鼻子，无奈的拱了拱手，虽然李陵的话不太尊重人，可是作为一个小小的宦皇帝者，帝国的齐王殿下是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的。

“呃……你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侍中?”李陵穿着齐王的蟒袍，配着诸侯王所有的白玉印玺，站在荒草萋萋的未央宫路中央，面对一个穿着侍中服饰的英武汉子面面相觑。

“他真的只是一个侍中?”李陵把侍候在一旁做哑巴状的太监一把拉过来，指着诸葛朔问到。

“回禀殿下，他说的都是真的。”太监一把跪倒在了地上，用一种尖细到难听的声音回答道。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劝谏皇帝废除董俊的诸葛朔是吧？”

李陵一直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却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等到那个太监跪下之后，李陵却是突然想起来了。

“正是在下……”诸葛朔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

人都会有七情六欲和各类爱好，而李治即便作为皇帝，也是如此。李治打小飞鹰走狗，喜欢狗，也喜欢逗狗。

于是……

两个月前，皇帝突然不想要一个人继续孤独寂寞冷下去了，于是他让太监给他找了几个长安城内最会逗狗的人回来，每天看他们逗狗，玩的不亦乐乎。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太监仗着皇帝的宠信，行事也越来越嚣张，于是有一天这帮太监竟然想拉着这个玩狗的平民，走一回皇帝才能走的御道。

于是，那天在皇帝默许下走御道抄捷径的太监和玩狗两人组就遇到了诸葛朔，这个一米的山东汉子手持三米长戟卫戍在未央宫的门口，这些太监被诸葛朔的长戟拦了下来。

太监们仗着皇帝的宠信去找皇帝求救，皇帝也让人给诸葛朔带了消息说:下不为例就好了。可诸葛朔一番慷慨陈词说如果太监和玩狗的都能走皇帝的路，随意进出宫门，那么山东郡国和关中郡县，都会以为只要玩狗玩的好，混的比两千石都好，谁还会真心真意的为皇帝办事。

那天皇帝沉默了很久，最后赏了诸葛朔一把刀，让他当场把太监和玩狗的砍了，用来谢罪天下。

诸葛朔自此名扬天下，而且从那以后皇帝就再也没有逗过狗了。

……

“先生，当时如何想的?”李陵看着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山东汉子，这种无惧生死，当面庭谏的铁骨儒生总是能得人尊重。

“我穿上了这身衣服，虽然位卑言轻，却也要对的起山东父老和关中郡国。我一人生死无足轻重，可若使国家向好，虽百死又何妨呢？”诸葛朔整理了一下身上齐整的侍中服饰，李陵在他讲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着他。

诸葛朔提及规整国家时的郑重与自身生死时淡然的表情让李陵明白书生意气轻生死，真的向来不是一句空话。

“先生，请收下此物，我生平最佩服的就是先生这样轻生报国的仁人志士，如果某一天，先生需要我相救，拿着它来找我，我定然全力以赴。”

李陵从腰间摘下了一块佩戴十多年的玉佩，双手交给了诸葛朔，国是唯艰，天子独断，像是诸葛朔这样不惧生死，直言范谏的贤臣必然还会与皇帝发生很多冲突，李陵希望他可以活的长一点，毕竟这个国家需要这样的贤臣。

“卑职谢过殿下，到时还请救臣一命。”诸葛朔收起脸上的表情，隆重的对李陵行了一礼。

……

诸葛朔和李陵一路来到了皇帝生活的的清平殿，一路走来，未央宫庞大的宫殿群，大部分已经被闲置了，皇帝统治的帝国越来越大，可是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清平殿是未央宫的三大主殿之一，始建于前朝武帝的晚年，秦皇汉武在完成征服寰宇的目标之后，却不约而同的放弃了自己数十年称孤道寡的生活，毕竟无论何等英明神武的皇帝，面对岁月对自己的征服也是无能为力的。

当两位六合为家的皇帝在晚年想要一个自己的小家时，却只营造一个四下无人的清平殿阁。

无论是何人，六合为家的宏伟功业都是需要付出相等代价的。

……

清平殿上，皇帝垂坐在宽大黄金椅上，椅子镶满了宝石、象牙、白玉，两条飘然欲去的金龙支撑着皇帝的身子。

李陵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陌生的叔叔，心中感慨万千。皇帝的白发盖住了他的脸，距离上次在云府的相见不过数日，皇帝却更显苍老了。

“陛下……”李陵穿着自己的王袍跪下来给皇帝行了全套大礼，皇帝是叔叔，归根到底却还是皇帝。

“陵儿啊，你来了啊……”皇帝很久也没应声，脑袋一点一点的睡着了，过了很久很久，皇帝才抬起头，把自己的白发尽皆拨到脑后，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跪在楠木台阶下齐王李陵。

“你们下去吧……”皇帝一挥手，寂静无人的四周却突然站出来了十多人，整齐划一地对皇帝和李陵行礼后退出了大殿。

皇帝看着李陵沉默了很久，李陵也跪在台阶下一言不发，死一样的寂静如同潮水一样席卷了大殿。

“朕……欠你的很多……”皇帝用一种疲惫却平静的声音开了口。

“当年先帝去时，你才十岁，朕受命于先帝，要如周公般辅佐你，可朕没有听先帝的。朕鼓动那些禁军拥立朕，然后朕成为了天子。”

皇帝讲的很慢，却没有显露出一丝情绪，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讲着一件不值得铭记的小事一样，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一般。

“哥哥去后十五年来，我没有为他去扫过墓，也没有给他烧过纸钱。不过幸好，你去了，不然哥哥一世英雄，死后却连纸钱都没人给他烧了。我为了皇帝的位子，放弃了很多……”

皇帝眯着眼睛，皇冠上的珠玉挡住了他的表情。

“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想要完成四海为郡县的目标，让天底下每一个都臣服于帝国旗冕之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皇帝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李陵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如果给我第二次机会，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因为你我都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皇帝最后挥了挥手

“朕累了，陵儿，你先回去吧。”

……

初平五年，上好于戏犬，而宦官张让等曲意迎逢，献长安戏犬者于未央之宫，上戏之数月，宦官日骄，乃日，驰于御道，关东义士诸葛朔，持戟止之，上曰“可纵。”诸葛朔对曰:“如此可纵，则关东离心。”上沉之良久，乃易服改容，赐刀于诸葛朔曰“请君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