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四月,长安城中的最后一缕积雪还没有化,枝头新开的花骨朵儿也还是若隐若现的状态,云霞明灭之间,
庞大的长安城横亘在天下日月星辰的最中央,四万千丈的未央宫更处于天下之中,华山余脉,北构西折的骊山环抱着这工程史上的奇迹,每一次日出东方,终南山、华山、骊山,
青山郁郁、青冥黄泉看似南辕北辙,可他们却能合力将天地间最炙热、最盛丽的一缕阳光送到了皇帝所在的清平殿。
皇帝看着殿下令人尴尬的沉默,眼神扫过殿下诸臣,璇冕背后的眼神飘忽不定,扶着胡子不知道心中在构想着什么。
“皇帝陛下,近年来,天气日益寒冷,匈奴人南下的次数是一年比一年多,每年匈奴人所能集结的兵力规模也是一年比一年大,
三关九塞十二处壁垒虽然无碍,但帝国囤聚边郡的边军已经疲敝不堪再战了,屯聚于长安的中央禁军与羽林诸卫军二十余年未战,如今已不再是陛下当年用以征伐六合,一同荒的强军了。
如今三关九塞与各处都护府都需要帝国建立一只可战能打的军队来威慑,
不然不光是匈奴可能南下,渔阳屯驻的十四万北军也可能成为压到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还请陛下明鉴。”
云候穿着西川蜀锦制成的绯红色官服拿着象牙朝板,高冠大袖挺身而立于那群唯唯诺诺的世家子弟以及沉默的诸人之前,云候只是站在那里便尽显四十年儒宗风采。
司徒云候为了这次朝政会议还将自己的司徒大印佩戴在显眼的地方,
以防止自己在多年不参与国政后,有新晋的文武官僚不认识他这个帝国三公而出言不逊,这样就让他特意营造出来的三公风采变成明日长安城内传遍大街小巷的笑话了,
司徒这一官职在前朝起就是负责掌管帝国土地与人民的官职,其本身责权范围内并不参合军事,但是无论是谁,经历过两朝烽烟与乱世逐鹿之后,对于军事问题总是那样的敏感,
而且到了云候那个位置和年纪,在朝堂上插嘴一下帝国军政这样的小事是没有人会跟他计较的。
云候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接他的话茬,或者说没有人敢接他的话茬,云候一开口就将隐藏在朝堂背后的诡谲风云揭露的一览无余,
皇帝与各个都护府之间的矛盾被这样的摆在了阳光之下,没有人愿意去做第一个挑破这个伤疤的人。
都护府和北方边军的坐大已经是摆在帝国面前的第二大难题了,帝国边境南北三万里,东西四万里,皇帝以及郡县长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统治这样广大的土地的,
因为从最南边的桂林、象郡到长安的驰道有着二万多里的路途。光从长安传递帝国政令到达桂林与象郡在一路畅通且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就需要花费大半个月的时间,
而如果帝国的北方或是南方有敌军或是叛军发生了入侵或是起义,郡县长官根据律法请求皇帝陛下派来军队处理,
送去文书需要大半个月,带回旨意又是大半个月,动员集结军队又是一个月,等军队赶到那个需要平顶的地方时,早就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了,
这段时间内,任何一个反贼只要脑袋没有坏,早就已经将跨州连郡,拥兵数万这样的形容词变成了现实中的名词,
早先帝国用来平定小股叛军的兵力也只能够那些蟊贼送菜了,帝国在处理完藉此这样的事件后,就在北方南方和西方这样新征服的没有郡县传统与充分汉化的土地上设立了都护府。
北庭都护府是最晚成立的,却也是扩张最快的,在韩平将军的励精图治下,西域两万余里从来没有被征服的土地,
一一被纳入了东方帝国的统治与管理之下,中断了数十年的丝绸之路也因东方帝国治下的和平而重新连接起来,东方对于西方而言,不再是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天国般的地方,
而是一个实实在在可以见到并交流的伟大国度,北庭都护府的首府碎叶城也因为这条丝绸之路成为了帝国最富裕和繁华的城市之一,洛阳长安成都扬州番禹以及碎叶城因为天时地利成为了皇帝王冠上最璀璨的明珠之一。
不过也正是因为碎叶城的繁华以及北庭都护军征战三十六年,并国七十二,开地于西方绝域数万里的傲人战绩以及数十万北庭都护军他们本身凶悍的战斗力,有钱有人有军队的北庭都护府和韩将军成为了朝廷的漩涡中心以及靶子。
这些掌握着地方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掌管着都护府内的人事,财政,以及地方民生等各色权利,再加上都护府大将军一听就知道这可不仅是掌管地方的文官,
而是掌控帝国边疆数十万军队的武将,如果皇帝与帝国贸然对于这些佣兵数十万执掌地方数十年的大军阀下手,关东三万里河山顷刻之间就不会为帝国所有了。
……
李陵看着四下寂静的朝廷,心中也转过了千般想法,云候想要在编练新军的同时,让北庭都护府做出抉择,
韩将军如果想要继续以北庭都护府的将军身份立足于帝国的朝堂,他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关东士族还是皇帝。
无论韩将军选哪一个,他都势必会得罪另一个。
李陵静静的看着那个头发花白却仍然虎背熊腰一副天下悍将的的老将军,韩将军为了帝国效忠沙场三十多年,
三十六年的出生入死却最后却必须依靠政治投机才能安度晚年,稍加不慎,前半生四十年的忠心耿耿就会毁于一旦,抄家灭族,流放千里的下场是在所难免了。
“这也是叔父,为父皇效力一生,却始终没有拿取一官半职的原因吧,
皇帝只要坐在那把椅子上,无论是底下站着的那个人是他私交多好的兄弟
,是他忠心耿耿若干年的下属,他都只能将其视为天下棋局中的一颗棋子,
并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留情的舍弃或是亲自毁灭这颗效忠数十年的棋子。”
李陵看着一脸落寞的韩将军,不由的想起了赵毅,叔父多年戎马,军功冠绝当世诸将,
却没有和其他将领一样在父皇登基以后,要田地,要良池美宅,要世袭罔替的部曲,他只要在皇帝身边继续衣食无忧,
连个乡侯都只是为自己的兄弟要的,要知道,赵毅数十年战功早就足够拿个公爵了,
他大概也是在害怕自己最后会变成皇帝手中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吧。
天下最易变的就是人心,更勿言只会以天下为重的皇帝,每一个敢用自己真心去赌皇帝会在天下与自己之间选自己的人,都会输。
韩将军与皇帝少小相识,更是军中过命的袍泽与兄弟,韩将军为皇帝挡过刀,
也曾在万军中说出“天下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你”的话,可若干年后的今天,
韩将军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枚用来压制山东士族和北庭都护府的棋子罢了。
大概赵毅叔父就是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看透了这一切以后,才会毅然放弃了先帝封侯入相的封赏吧,没有官爵,
也永远威胁不了皇权与帝国的赵将军才会是先帝与皇帝最信任的人。
只是韩将军会怎么选择呢,除非他舍得放下北庭都护府这个苦心经营四十年的事业,以及自己半生的回忆才有可能得到自己期望已久的善终了。
……
未央宫中,雕梁画栋美不可胜收,东方帝国最杰出的的艺术品与建筑就这样呈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可韩将军在半生飘零与铁血征战之后,
早已不再是那个对着未央宫华美建筑,吟诗作赋的少年了。看了四十年西方与新月弯地的建筑后,东方再也不是韩将军眼中唯一具有艺术的世界了。
比起宏伟雄丽的西方斗拱,韩将军并不觉得那些珐琅,楠木,象牙,黄金以及各色艺术品构成的未央宫当得美轮美奂这四个字的词语了。
那个救过自己姓名,自己也救过对方性命的禁卫军大将军李治,
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皇帝的冕冠后面,韩将军并没有办法看的清楚那个少年起就见过无数次的面容。
云候站在那里,身姿笔直,高冠大袖,尽显儒宗气度,却没有因为两人四十年的交情而留有一丝余地。
呵,政治……
韩将军看着这两个自幼相识,可以交换性命的朋友,政治让他们谁也不认识谁了。
四十年前,李治与自己都没有承担那样震撼天下的强大能力,四十年后,皇帝和韩将军还有云候只要站在那里就不光代表着自己了,因为任何事都有着它对应的代价。
“陛下……”
韩将军站了出去,看着高大黄金龙椅上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三跪九叩大礼之后,向前快走了几步,挺身直立于皇帝不远处的台阶下,拿着朝板躬身开口。
“……”
皇帝没有答话,周围群臣也没有一个人出声,帝国上下百臣僚尽然默立于韩将军背后,静静等待着这一番可能会让帝国朝夕之间颜色变换的对话。
“陛下,平,自十二岁起,便随先帝征战,如今已然六十七岁了,
如今臣已经五十年没有回过长安城里清平坊的老家了,
这五十年来,臣历经了大小十余战,每一次作战,臣都会作为先登第一个突破敌军的方阵,臣已经记不清,我到底杀了多杀人了,
也记不清在先帝麾下时,只管肆意作战就可的情景了,臣统帅北庭都护府时,地不过三县,民不过万,军队不过数千,
臣花费了三十六年的时间,为帝国,为陛下,开拓了北庭都护府,如今北庭都护府,地方千里,民众百二十万,带甲之士十五万,北庭都护府也就此威震西方绝域。
臣已经做到了对先帝的许诺了,臣老了,想要如同姜太公一样,狐死首丘。
臣请辞北庭都护府大将军之职。
这样,臣还可以在有生之年,生入玉门关,终老于长安城。
还请陛下应允!”
韩将军跪在皇帝不远处的台阶下,一字一句的说道,轻飘飘的几百字却好像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老将军低着头,用他自己花白的头发和胡子挡住了自己的脸,让所有人都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韩平一字一句的说着自己准备了十多年的辞职信,自从十五年前,他回长安述职时,
看见了那个痴心等待弟弟的姑娘后,他就知道自己老了,也该让自己躺在三十六年来的功劳上休息休息了。
可是……
北庭都护府是他一生的心血,就这样放手了,却也灼伤了将军的心。
……
李陵看着那个跪倒在皇权和龙椅前的老将军,心中兔死狐悲的感觉却越来越重,
为了帝国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将军,只是因为皇帝嫉妒着他的权力,就只能跪在皇帝面前,请他夺走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皇帝的权威至高无上,帝国的威严不容侵犯。
可是任何一个人拥有这样予取予夺的至高权力之后,那个人该用怎么样的代价去偿付这样子的权力?
唉……
果然权力的游戏,离的越远越好……
李陵看着韩将军,却想起了在家中乐享天年的赵将军,想起了那些被画在功臣图上,
却因为各种原因死在先帝与皇帝手里的人,先帝麾下的如烟雨般数量的开国功臣们,如今却只剩下了韩将军、赵将军、以及数十年不问政事的云候了。
不参与政治,才能善终
李陵想起了赵姑娘那张傻乐的脸,决定让自己活的尽量久一点。
“如果我死了,那个傻子会哭成什么样啊?”
齐王李陵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判断,并且如此说道。
……
赵兴至于太祖,事征四夷,广威德,而韩平始开西域之迹,其后以蔚青为平西将军,
与平携手共平匈奴右地,降休屠王,浑耶,遂有其地,始置北庭都护府,后平适任北庭都护四十六年,期间,灭国三十六,开地千里,传赵氏天威于绝域。
《旧赵书.西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