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橙色的春日高悬于东方微白之处,涓涓溪流顺着浩荡不可征服的雪山流下,雪原早已随着春日惊雷而消逝,零零散散的苔藓散布与苍穹之下,碧蓝如洗的纯净天空下,酒蓝色的黄河之水正在慢慢泛起波澜,河南地正在慢慢恢复生机。
李陵早已耳闻,河南地并秦王治所的银川城很小,莫说是比肩帝国心要之所在的长安城,便是对比一般郡治所在的县城,也是小的有些寒酸了。
可眼前所见,才真正的让李陵对河南地以及银川有了真正的了解。
微微跑马便能绕完一整圈的城墙,老旧欲裂的塔楼,坍塌的民房,毫无生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居民,穿着锈蚀破碎铠甲的白发老兵或者说老人,这样的一座城市莫说是要比肩长安,就说是一座县城怕是都算高估它了。
“得亏石勒没有看到我这个秦王下辖的河南地,不然得后悔死了吧。”李陵穿过了低矮城墙扫视着银川城内的光景,这个属于自己的贫穷、疲敝、毫无希望的流亡之地,“也幸好,这里的自然条件也还算可以了,毕竟有盐矿,有铁矿,有牧马场,也有农田。”
金丝般的阳光照在整齐列队的重甲战士身上,映射出如同火焰般的绚丽光影,如同记忆中赵姑娘第一次对自己说出自己真实身份的那天的绚丽烟花一样。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求取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变得而用之。】
李陵将一纸求贤令工工整整的誊抄在了白纸之上,李陵的字很漂亮,毕竟出生皇家,受过天下儒宗的悉心教导,可再怎么娟丽的字体也没有止住赵毅将军不住流下的冷汗。
赵毅将军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久居帝国中枢的他自然见过无数文采斐然的惊世之作,眼前这一纸求贤令文采浅薄,可赵毅知道这薄薄的一张纸将在天下引起何种波澜。
“殿下?”赵毅看着伏案工作的李陵,声音略微有些颤抖,“三思啊!”
赵毅斟酌着语言:“此书一旦散布天下,关东郡国百二世家,关中将门,都将成为我们的敌人啊!皇帝与世家共治天下的传统已经连绵数百年了,陛下与先帝也是如此施行国政的。殿下如此大手笔,意欲何为啊?”
李陵的笔顿了顿:“叔父,你觉得银川城如何啊?”
“地贫民寡。”
“一旦天下有变,我等该处之以何?”
“这……”
“一旦这天下有变,我们将没有办法应对,先帝与陛下辛苦建立的江山将在我们面前分崩离析!”只言片语间,赵将军已经汗如雨下,“我们只能另辟蹊径,才有出奇制胜的把握了。”
“这……”
“自从前朝将这天下士族分为九等之后,士族的品阶已经有数百年没有动过了吧?”,李陵扶起了赵毅:“若是占天下士族九层的寒士与寒族能够成为我们的助力……”
“如此,天命归于殿下!”
老将军的身子立马站的笔直,眼中满是坚定。
李陵没有与赵毅争辩天下士族到底有多强大的力量,赵将军虽然是刚正不阿的将军,可也是浸染朝堂二十多年的政客,有时候只需要一点提示,就可以明白很多东西。
当推翻天下士族的说法变成了推翻天下十三家顶尖士族之后,同样的概念却带来截然不同的力量对比,世家大族统领着天下与朝廷的运作,这始终都是皇帝与皇权心中的一根刺,而一旦顶尖士族们赖以控制帝国的次级士族与寒族转向朝廷,那么一个冉冉升起的强大皇权恐怕已经依稀在望了。
“如果朝廷不再依照他们的意思运转,如果那些占据官员大多数的寒门子弟是被皇帝直接提拔的,如果那些世家制定的选拔标准不再有效,如果皇帝成为了他们知识的授予者,那么皇帝就将成为我们伟大国家的唯一裁决者。”
李陵顿了顿,
“陛下用尽一生想要从世家手中夺回权力,可他却不得不与那顶尖的门阀合作,因为只有这样,帝国才能稳固,这样的帝国真的是皇帝的帝国吗?陛下真的会想要这样的帝国吗?可如果我们能带给陛下一个没有顶尖士族参与运作的封地领,陛下能从我身上看到一个没有士族参与运作的帝国的希望,那么,陛下为什么不选择我呢?”
“叔父,如果顶尖门阀的基石开始与他们为敌,如果我们直接掌控了帝国的统治之基,我们便已经掌握了天命啊。”
赵毅拿着那纸求贤令退了出去,李陵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个计划不过只是一个更大计划的前奏曲而已,赵毅知道天下士族的强大力量来自于共治天下的强大权力,却不知道士族真正的力量却来自于知识,而如果不能打破士族的知识垄断,那么无论多少次政治洗牌,都绝没有可能缔造一个皇帝的帝国。
李陵静静聆听着后院里传来的“abcd”朗朗读书声。
这才是他掌握这个国家的希望所在。
……
河南地有着帝国最大的咸水湖,足以比肩大海的酒蓝色宽广湖面泛着微波,蔚蓝之下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巨量财富也就是盐。
篝火点了起来,赤金色的火焰照亮了所有人的脸,百战余生的二十八义从自先帝临去前就跪在皇帝大殿之前,发着誓要保护好先帝独子的安全,至今二十年了,数百人的队伍零零散散的只剩下了二十八人,剩下的不是老死在了家中,就是战死在了路上。
却没有一个人违背过誓言。
在遇见这二十八义从之前,李陵从来不敢相信国士无双这样的词语,可亲眼目睹过,一次又一次的鲜血淋漓之后,李陵一直想要补偿这些可敬的老人。
“张叔,我从小就听你讲父皇是如何征服这九边的,可就是没有听你讲过你的故事。”李陵笑呵呵的看着那个站的笔直的白发老兵,“不如你给我讲一讲吧。”
老人很腼腆的笑了笑,“跟随先帝起兵的时候,我还个啥也不懂的毛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陛下能成事,所以脑子一热就跟着陛下这水里来火里去的打了四十多年的仗。”
“我当年第一眼看见皇帝陛下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干大事的人!”周围的老兵纷纷起哄,用乡下人的粗鄙话寄托着对先帝的哀思。
“后来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帝就特别看重我们,在我们的头盔上镶了白珥。”老张摸了摸自己早已失去钢铁光芒的头盔,“我们寻思着,陛下这么看重我们,我们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也就一直干到了今天。”
“托殿下洪福,我们如今有家有室,也有积蓄,也算圆满了。”老张头摸着自己泛白的胡须,“殿下请答应我一个事情,这样我死也能瞑目了。”
“什么事?”
“没啥,就是等我死了,能让我儿子接替我的位子继续给殿下做亲军?”
老张头一下便跪倒在了李陵面前。
“唉!老张头!”这是周围老人不满的嘘声
“殿下,请让我儿子继续为您做亲兵!还有那几百个先去的弟兄们,也在等着这天呢,殿下请不要忘记他们!”
二十八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穿着远超负荷的重甲,跪倒请愿让子子孙孙继续承担老一辈的誓言与责任。
“好!诸君不曾负我,我也定不负君!”李陵望着提泪横流的老人们,眼眶不禁湿润了。
“开始吧!”
强壮的力士从马车上将秦王吩咐的器具整齐卸下,并放在了应有的地方
有毒的大块盐矿被重锤砸的粉碎,十多斤的碎块里到处倒是有毒的杂色矿物,接着强壮的亲军战士将这样还没有完全变成粉状的盐粒扔进了石墨中,细腻如白雪般的盐粉与各色杂质纷纷留下,其后,这些细腻的盐粉被倒入水中,充分搅拌与溶解。
众人想方设法的靠近那个木桶却总被提着剑的义从驱赶开去,但哪怕是负责进行这些工序的人也同样一头雾水的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干嘛。
“殿下?”老张头看着那桶颜色不一的水
“慢慢等!”
过了一会,完全溶解与沉淀的盐水被导入了拥有四层纱网的过滤器中,完成过滤后,澄澈的盐水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紧接着便是半个多时辰的熬煮与蒸发。
洁白如雪的盐粒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成功了!殿下!我们成功了!”
老人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手中抓着一把雪白晶莹的盐粒,豆大的泪珠不断的留下。
寂静的深夜,瑰紫色星空一如既往的宁静与安详,如同暴雷般的欢呼声惊醒了熟睡中的湖泊与即将席卷帝国的盐商们。
……
初平四年春,昭帝诏发求贤令,英贤云集。
《旧赵书.昭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