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那男子续道:“你要知道,云慕卿,卿如云,这些都不是你本名。你父亲是西琅族最英武的勇士,而你是西琅人的女儿,你要记得,你的名字,永远都叫作白溪棠。”
越是听下去,卿如云心中越是激动难平,明明知道眼前人所言并无实据,可不知为何,勾起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情感,许多记忆的碎片翻涌而上心头,辨不清虚虚实实,一时痛楚难当,眼眶登时通红。
那男子又道:“今夜你想救谁,今后你想和谁交朋友,我都无权干涉。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事实,一个尘封了两年的秘密,尽管你已忘得一干二净,世间也少有人知晓,渐不为人所提起,可我永永远远都铭刻在心中,刻在我的骨血里。”
他重重地拍了拍自己胸口,眉目间虽仍是冷漠,并不显露丝毫悲痛的神色,可从他的话语中能听得出来,接下来将要说的这件事,乃是其平生最为痛苦的过去。
卿如云颤声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即便我信你,可与夏侯无虞何干?”
那男子冷笑一声,双目透出凄然之色,同时又凝结着极深的恨意:“两年前,正是你护着信任着的这位废太子,他与西琅王白炎沆瀣一气,亲自领兵攻城,又一把火将凤凰城烧成灰烬,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族人们,都丧生在那一场铺天盖地足足烧了十日的大火之中。他们以为,只要烧了城,屠尽城民,便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做的这些肮脏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天总算开眼,总有人死里逃生,背负仇恨活了下来。”
他仰头一叹,道:“你有一位亲生兄长,人们都说,他也死在了那一场**里,而他此刻就在你眼前。我,就是那个活下来的人。”
一刹那间,关于那些记忆的碎片,关于追寻多年而不得解的生身父母,关于兄长,雪山下漫山遍野的秋海棠,一齐纷拥而上,仍无法填满过去十几年中空落落的内心。
还有那时遇见的夏侯无虞,以及一整座城的血海深仇。
此时此刻,卿如云只感到头痛欲裂,可是无论如何,也记不清过去的事。究竟该不该信任眼前这个自称是自己兄长的人?若是信他,他所说的那些话,信还是不信?
归根结底,是夏侯无虞这个人,还值得真心相待吗?
信任很难,撕碎信任亦很难。
人和人之间的情感,珍惜的时候就如同被悉心折好放入怀中的信笺,可一夕之间,也可能变成揉皱的一团废纸,在意或不在意,信任和不信任,就是两个极端,甚至没有折中、缓冲的法子。
漫长的沉默后,但听得“嘶”的一声,抬起头,只见那男子将右臂长袖一卷而上,露出被火灼烧过后疤痕蜿蜒虬曲、倍显狰狞的手臂。
而那右臂距腕间两寸处,西琅白氏白墨一系的门徽凤凰花在暗红的、细细密密的血管之中愈加触目惊心。一道深深长长的伤痕横亘在那凤凰花中央,似乎将它劈成了两半。
红衫人儿一颤,一恍惚,又退了半步,几欲仰头晕去。
卿如云一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同样的凤凰花印记,亦深深烙印在她右臂腕间两寸的地方,云老爷曾说起过,这是她生身父亲家族的门徽。
久久,颤声道:“你......你......”
那男子直视着她的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道:“这门徽的意义,云齐将军应当早与你知会过。”
卿如云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双手捂住心口,微微弯曲着身子,脸上苍白如纸,双目噙着眼泪,道:“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摇一摇头,缓缓闭上眼,不住地去想对方所说的话,又强自遏止思绪满溢,心意难平,仿佛千虫万蛊在撕裂着身体,粉碎了意志。
那男子将一方素帕递与卿如云拭去鬓间冷汗。
又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绵绵长长,泣怨不绝,似是从卿如云鼻腔之中发出。
她躬身接过手帕,出神地呆立了许久,此刻已然知晓对方的身份、来历,知道这背后许许多多的事,可是,就连自己亲兄长的名字,她也顾不上多问一句。
此时东面数丈之外隐隐似有火光冲天,紧接着百马嘶鸣,惊醒了冬季沉闷的黑夜。
未几,数百支点了火的凤羽三叉箭齐齐直往被团团围在大营正中射来,直往不远的丞相大帐而去。
卿如云登时大惊,不及细思这突如其来的飞羽是谁所为,迅疾无伦地一把拉住兄长,蹲低了身子,又随手捡起一把长矛,待要冲出之时,却遥遥瞧见陆临疾奔而来。
卿如云一把将身侧的朱漆燕尾盾牌扔过去,待陆临接住后,回头低低对兄长道:“你,你稍待我片刻。”
说完,飞身纵跃至陆临身旁,二人一齐用盾牌抵挡这一轮箭势。
卿如云问道:“玉儿他们呢?”
陆临道:“玉儿姑娘和一个小兄弟在东首的马厩放了火,又引了南边的兵去追假刺客,我们被救出之后,念初带着若耶阁的弟子去救大师兄,我来寻姐姐。来时一路上,韦合、韦辛的大帐中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我去探过一眼,见他们横七竖八昏倒在地,想来是我先前跟姐姐说的迷药方子起了效用,如今这些人饮过药酒,已不足为碍。”
卿如云愣愣道:“你的药理习得是很不错。”
陆临见她神色有异,看起来很是难过,又远远望见内帐一侧隐隐约约有一陌生男子,立刻警觉道:“还有人!”
卿如云却不理会,只道:“念初他们去救你大师兄了,嗯,好,挺好的,可有把握?”
陆临道:“他一手先天五绝剑使得极好,若耶阁弟子的功夫也不差,何况还有玉儿和那个小兄弟在外打照应,救大师兄不难。哦对了,那日姐姐在柴院见过的那位姓林的公子,他已离开了,姐姐不必挂念。”
卿如云点点头,道:“好,你也去吧,不必顾及我。”
这时一长列士兵从他们身旁急急往马场方向赶去,他二人忙蔽身至帐下阴影处,隐隐约约听到有令官来来回回奔跑着粗声喊道:“陛下有令,若见身着红衣者,不可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