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日光温煦起来如同暖炉一般,令人舒服得浑身绵软,提不起劲。一旦阴雨绵绵,冷风就像长了脚似的,呲溜溜地往骨头缝里钻。
这一天正逢寒雨连江,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人迹寥寥,唯有几个脚夫担着货物匆匆而过。
沿着这条宽阔平坦的大道走,能一直走到大靖朝的都城——云岚城。大靖立国近百年,天下承平已久,盛世气象万千,一切归功于明光帝的励精图治。
二十一年前,江皇后在众臣的期盼中为明光帝产下嫡子,小皇子在襁褓中即荣登储位。皇帝龙颜大悦,便下令改元大悦,因此今年正是大悦二十一年。
虽是盛世,这样的日子愿意出门的人也不多。雨雾笼罩下的城墙巍巍耸立,城外的清江烟波荡漾,漂浮着几艘船只。岸边垂柳拂绿,江上丝竹低回,在茫茫烟雨中如诗如画。
“阿蝉啊,京城近在眼前,你打算怎么着,死还是活?给句准话成么?”
江心的一艘舴艋舟上,黑衣少年手执瓷杯,斯斯文文地抿了口杯中酒。
“如此美景,偏就你不解风情,一张口就是死啊活的,扫兴。”
对面的姑娘一身浅碧春装,身姿婀娜。她斜斜地倚在小桌边,面色嫣红,一双眼睛酒意朦胧。
“吃我的穿我的,说话还这么不客气。”少年嘟囔了一句,瞟了姑娘一眼。
“小流风,念叨什么呢?以为我醉糊涂了听不到么?”
这两人正是结伴进京的明蝉和流风。自从离开了那荒宅,这半月以来他们也算相处和睦,若非隔着两条人命,简直快称兄道弟起来了。
流风虽是个杀手,性格却不见半分阴郁,反倒极为随和。他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哄着明蝉替他煮面,似乎缺了那碗清汤面,再甘美的珍馐也味同嚼蜡一般。
明蝉却不肯轻易煮面条给他吃,往往要隔上个三五顿,好好敲一番竹杠才下厨。流风素来不惜血本,有求必应,毕竟他有的是法子弄到银钱。
故而今日明蝉方一流露出对清江风月的向往时,流风便利索地雇了船,极为殷勤地请明蝉上船品茗。
“这样吧,你既然不敢回明府,干脆跟着我算了,谅他们也不敢找萧萧门要人。”流风酒意熏然,一双秀气的眼睛蕴着朦胧水色,“我不嫌你丑,你也别嫌我笨。”
清江规矩,画舫备酒,小舟品茶。因此二人上船后,船家便奉上清茶两杯。不料这小丫头平日里餐风露宿不觉辛劳,对茶水偏挑剔极了,一入口便吐了出来,令流风尴尬不已。正盘算着换个地方时,船妇捧着杯自酿的米酒摇摇而来,明蝉鼻子皱了皱,顿时眼睛一亮,坐定不走了。
只是流风万万不曾想到,死丫头喝酒时气势豪迈,浅浅三杯下去立刻醉语连番,说话颠三倒四。好在尚未烂醉如泥,他只能收了她的酒杯,慢慢陪着她酒劲过去。
不过也唯有如此,他才敢大着胆子,把这几日的盘算说了出来。
“萧萧门?什么东西?”明蝉眯着眼睛,望了望船舱外的细雨连绵。
流风正想提醒她,不防她一拍桌子,杯盘震得纷纷落到了船板上,米酒撒了一地。
“萧!萧!门!去那鬼地方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们又不杀自己人。”流风见她断然拒绝,不知怎么心里有点不舒服,闷闷辩解。
“杀人?对了!”明蝉忽地站了起来,如见鬼魅一般瞪视着流风,“我想起来了,你是来杀我的!”
“我不是!”
这条船细细长长,船家夫妇拉了帘子在船尾,听不真切二人说话,只道是两位客人吵起来了,便撩开帘子看了眼。
流风讪讪地回他们一个笑脸,转头看到明蝉一脚已出了舱门,生怕她醉酒之下滑倒,忙伸手去拉。
明蝉见状更是慌张,闪身纵跃到了舱外,捞过一根竹篙横在胸前。
“你别过来啊!如今可不是在荒郊野外了,天子脚下,看你还敢不敢动手!”
流风顿时傻了眼,他方才还暗自庆幸这丫头喝多了也不吵不闹,现下倒好,发起酒疯来了。
“好好,我不过去,你也别在那里淋雨了,一会儿着了凉还得劳烦我花钱替你抓药。”
明蝉在船头摇摇摆摆,船身也跟着摇晃起来。流风两手撑住船蓬,无奈地望着雨中威风凛凛的姑娘。
“哼,我明日就进京了,我爹好歹也是太子詹事,要你一个臭杀手照料?”
“什么?太子詹事?”流风乐了。要么是她疯了,要么是自己傻了,一个丫鬟自称是太子詹事之女,说出去谁信啊。
“别胡说了,乖,你不愿意去萧萧门也成,大不了我陪你浪迹天涯。”
春雨淋湿了明蝉的黑发,雨滴顺着发丝,淌过她的脸颊,在她脸上冲出黄一道白一道的印子。流风怔怔地瞧着她,忽然觉得不对劲了。
“你的脸……”
“太子詹事?”
他虽然极少出门,但也曾听门中长者提起过,当今太子詹事乃是朝中新贵,与皇后有些许的裙带关系。他们提及此人时语中虽隐含了不屑,却也不得不称赞一声“明詹事是个难得的良才”。
“你叫明蝉,是明家的女儿?”流风心中一阵慌乱,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没错。”明蝉一双醉眼迷迷瞪瞪地注视着流风,点了点头。流风心里一松,却见她忽又摇了摇头,道:“不对,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你懂了吗?”
“明别枝......”
“嘻嘻,你这个小傻子。”明蝉竖起竹篙,豪气万千地站在船头打了个酒嗝,朗声道,“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明别枝正是区区在下!”
“你竟然一直在骗我!”
“你杀我护卫,我自然得让你陪着我到京城,不然半路上又被人谋害了,我找谁说理去!”
一阵狂风吹来,浓浓的水腥味夹带着纷乱的雨丝拍打在明别枝脸上,她打了个激灵,酒霎时醒了一半。
“天!我怎么全说出来了!”
流风缓缓走出船篷,风似乎一瞬间变得冰寒。少年觉得自己的心冻成了一块一块,又被碾压成了碎片。
“你骗我!你就是我要杀的明别枝!”
苍茫细雨中,一道剑光冲出低矮的船舱,掠过碧衫少女乌黑的发髻。束发丝带被挑断,湿答答的发束如同柳条般在风中飘浮,丝丝缕缕,搅乱了少年的心。
剑光再度回旋,流风心头闪过一丝犹疑。头儿那张凌厉的面容在他眼前瞬时出现,他似乎听到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冰块划过钢刀一般刺耳。
“幽禁,半个月。”
不,他不能再犯错,他不想再度进入那比地狱还可怕的黑牢。
他狠下心转过了头,不忍看到这个女子的血在他剑下飞溅。
突然间,只听“扑通”一声,船身剧烈地晃了几下。流风抬头一看,船头空荡荡的,斯人已杳。
船舷的一侧,有缕嫣红缓慢地从水中升腾上来,渐渐晕开,恰似少女酒醉的脸。
“阿蝉,我不想杀你的……”
雨势越来越大,少年倒伏在舱板上,一动不动,任凭冰冷的雨水将他浇透。
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因为他本就凉到了极点。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有一种恐惧,远远超过被关入无声无息无光无亮的黑牢。
“啧,没想到萧家的傻儿子还是个情种。”
离小舟约一丈开外的一艘画舫上,两个年轻男子并肩立在船头。个子稍矮些的那个穿一身白衣,容貌俊俏,一双风流婉转的眼眸令人见之难忘。他手上持一把折扇,指点着舴艋舟上哭得痛不欲生的流风,言笑晏晏。
“不过江兄,你真的不打算去寻一寻我那未过门的嫂子么?”
他身边的男子剑眉斜飞,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波涛起伏的水面。听到同伴的问话后,他抬起一张脸棱角分明的脸,薄唇抿了抿,却并不回答,反倒抖了抖青衫上的雨珠,返身进了船舱。
白衣男子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毫不在意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青衫男子忽然驻足回头,冷冷道:“以后别再跟我提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