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滴答滴答地下了有好几日了,青草疯一样地长,柳条也越发郁郁葱葱。
遮墨院前有一株桃树,满树的粉桃衬着鲜嫩的绿叶,在雨中如同巨大的宝石盆景一般璀璨。
院门悄然打开,明别枝脚蹬着木屐,红轩撑着把油纸伞,走过桃树。伞面从树下轻轻擦过,纷纷扬扬的桃花瓣落了一地,有几片恰好飘落在明别枝脚下,立时被碾成了汁。
“太过轻浮之人,下场多半会很凄惨。你看这些掉落在地的桃花,经不住雨伞轻飘飘的招惹,便投怀送抱,才招致了与泥水同流合污的局面。”
红轩手中的伞轻颤了颤,伞顶上的桃花瓣随之飘落。
“姑娘说的是眉儿吧?唉,好好一个姑娘家,偏那般不尊重,落得横死,带累了她爹娘伤心欲绝。”
那日在正院偶遇柳嬷嬷后,明别枝陆陆续续地从明松照和明清晓口中了解到了初令之死的前后缘由。
柳笑眉这些年虽然作贱得自己声名狼藉,却也想到年岁渐长,终须寻个合适的人嫁了。柳嬷嬷当年自认为女儿容貌不凡,做个姨娘总是配的,到如今眼光只能降一降,落到了初令身上。
初令早些年与绡儿订了亲,但绡儿只是个被买断的丫头,身无长物,不过薄有姿色而已,婚约本就无足轻重。
故此虽暂未上手,在柳笑眉的刻意勾引下,这二人暗通款曲已久。此番初令被遣去竺州接明别枝上京,柳笑眉认为是个绝好的机会,打定主意要将此事定下来,这才纠缠着她哥哥一道跟了过去。
离开竺州后不久,柳笑眉便赶来同初令会合。二人一路打情骂俏,倒把明别枝当成了使唤丫头。明别枝自小就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丝毫不以为意,反倒一口一个初令哥眉眉姐的,叫得顺溜无比。
那日行程原本是在当地官驿住一夜。明松照官居三品,也算是一等一的朝廷大员了,子女自然能享受这种便利。但初令与柳笑眉一番商议后,不知怎么就拣选了那么个偏僻院落,以至于流风潜入时无人察觉,一声不出就送了命。
明别枝与流风离开那荒宅后,有人发现二人尸体报了官。当地六扇门的仵作验尸后,官府四处张贴告示无果,干脆拘禁了报案之人。若非明松照从明别枝口中得知此事后派人一路查探,怕又要多一桩冤案。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不久便到了流芳堂。四兄妹早已到达,明晨曦见她姗姗来迟,撇了撇嘴道:“果然是大小姐了,吃饭也要人等。”
“二妹妹既然路过遮墨院,下回不如拐过来叫姐姐一声,也免得你在这儿空等。”明别枝手上把玩着荷包,特意将“姐姐”二字咬得分外清晰。
明晨曦住在初晴楼,与遮墨院离得不远。不过自从明别枝入住遮墨院后,她往正院走一向绕道而行,以免不小心遇上还要低头叫一声“大姐姐”。她也不知道明新霁为何如此较真,但凡让他听说自己对明别枝视而不见,他必定好一顿教训。她倒不是怕了明新霁,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终究是亲哥哥,犯不着同他作无谓之争,更没必要为个外人伤了兄妹情分。
“我才......”明晨曦正要反唇相讥,一眼瞥见方才还在同明清晓谈论诗文的哥哥眼风飘了过来,忙闭了嘴,狠狠地瞪了明别枝一眼。
明别枝得意地冲她龇了龇牙,明汀兰眨眨眼,磨蹭到明别枝跟前道:“大姐姐这个荷包绣得好看,改天教教二姐和我。”
“你爱学学,别带上我成吗?”明晨曦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自去内室寻她母亲说话。
明别枝将荷包在手心展开,正要讲解针法时,猛然听见屋外有个刺耳的声音在尖叫:“你说,我的眉儿死得不明不白的是怎么回事?”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落在皮肉上,被打那人哭喊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来找我家姑娘的!”
“碧砌!”
明别枝将荷包扔给明汀兰,提步冲出正房。刚到了走廊上,她便看到庭院中的泥地上,柳嬷嬷撑着伞,脚边倒着个衣衫脏污不堪的婢女。
“我踢死你这个贱婢!”柳嬷嬷咬着牙,两脚交替着往地上踢。四周的雨廊下三三两两站着几个奴仆,却并不上前劝架,只是袖着手看热闹。
明别枝这几天是见到过柳嬷嬷的。她原以为柳嬷嬷会因女儿之死迁怒于她,不料每回见了,这个头发斑白的婆子都毕恭毕敬,一脸的慈眉善目。
“柳妈妈,您想必是误会了,这是我在竺州的丫鬟碧砌。”
明别枝一时悲喜交加,又是意外又是伤心。她不明白碧砌为何到了京城,更不明白柳笑眉之死同她有什么关系。柳嬷嬷这样当着她的面下死手毒打碧砌,她却不能不给柳嬷嬷脸面,只能好声好气地同她解释。
“大姑娘可别看错了,碧砌既是在竺州,怎会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来?”话虽如此,柳嬷嬷还是停了打骂,见明别枝淋着雨,便将伞移到了她头上,“姑娘且进去吧,仔细淋了雨生病。”
明别枝适才仅辨认出了碧砌的声音,这时弯腰一看,不由眼眶一酸,泪珠差点落了下来。不过短短一个多月,长得跟粉团子似的碧砌瘦成了一把骨头,圆嘟嘟的小脸都成了瓜子脸,沾满了污渍。
“姑娘,碧砌终于见到您了......”碧砌打着寒颤,勉强抬了抬眼,苍白的嘴唇刚吐出一句,随即便晕了过去。
“柳妈妈,的确是碧砌没错。”明别枝强忍着泪,弯腰将碧砌扶起来。红轩本也站在廊下看热闹,见她家姑娘冲入了雨中便寻了伞赶过来,这时也一手护着伞,一手帮明别枝搀扶碧砌。
“我来!”明新霁与明清晓踩着水匆匆跑过来,一人一边把碧砌架入了流芳堂中。
明汀兰连忙唤丫鬟去东厢房找干净衣服,又吩咐人去煎姜茶,随后命婆子生火盆,让碧砌靠在熏笼边取暖。明晨曦坐在一侧,冷冷地看着妹妹忙得不可开交。
柳嬷嬷垂着头站在明夫人身边,一言不发。明别枝铁青着脸,眼眶红红地守在碧砌身边,拿了帕子替她擦脸上的泥水。
“蝉儿也别怪柳家的,实在是这些日子她也伤心得狠了。那日她在衙门中见过碧砌一面,知道就是她报的官,所以才有了今日的误会。”
“女儿不敢责怪柳妈妈。眉儿也算是替女儿死的,柳妈妈不怪罪女儿已属万幸,只不过打骂一个丫头而已,算不了什么。”
明别枝低着头,将碧砌的手握住。
“那就好,误会说开了就没什么,不过柳家的还是应该奉一杯茶赔礼道歉。”明夫人抬头笑骂道,“你这老货是不知道,碧砌打小跟着我们大姑娘一起长大的,跟亲妹妹也没什么两样,今日叫你这样打骂。也亏得蝉儿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不然将你撵了出去都是轻的。”
柳嬷嬷忙倒了杯茶,同明别枝赔笑道:“老奴多谢大姑娘开恩,往后老奴一家一定好好伺候姑娘,再不敢有半分怠慢遮墨院上下。”
“那就好。”明夫人转头对明别枝道,“刚好你屋里还缺个丫鬟,待碧砌养好了身子就算补上吧!从小一块儿的丫鬟,倒比外头买的好些。”
“一切都听从母亲吩咐。”明别枝站起来屈了屈膝,谢过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