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敲打在屋顶上,好像分外沉重些。寂静的夜色中,半溪阁的东屋传出一声低哑的惊呼,昏黄的灯被点亮。
“姑娘又做噩梦了?”
碧砌手上提着灯坐在床沿,面露忧色。
明夫人遇刺已经一月有余,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送了殡回来,明别枝就一直半夜惊醒,不得安生。
“要么改天去朝云寺拜一拜,说不定是冲撞了什么?”青禾端着水进来,绞了块帕子给明别枝。
“也好。”明别枝点点头,伸手接过帕子。她的额头汗津津的,面容苍白,好像一张被雨淋湿的白纸。
第二天清晨,明别枝趁着吃早饭的时候同江寒月提了提去朝云寺的事。江寒月有些不耐烦,但看着妻子的确心神不宁,也只得答应了:“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
“嗯,我让人在车上置了个火盆,想来不会太冷。”
江寒月面上浮起一层阴郁,仰头饮尽一口清粥。他的目光冰冰冷冷地扫过周围服侍的丫鬟,青禾会意,带着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她死了,你不该高兴吗?蝉儿,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人。你别忘了,她是你的杀母仇人。”
明别枝放下碗筷,定定地看着江寒月:“你不该擅作主张。我娘死得不明不白,我希望能从她口中问知真相,而不是让她也死得不明不白。”
“照你这么说,我还做错了?”江寒月用力在桌上拍了一掌,一时间杯盘碗碟互相撞击,叮咚声不绝于耳。
“我没这么说。你费尽心机替我报仇,我承你这个情。只是我觉得这么大的事,你至少事先跟我商量一声。”
江寒月轻“哼”了一声。明别枝明白他的意思,他从来都没觉得,他做事需要跟她交代。
一缕苦笑逸出她的唇角,余下的话,她觉得没必要再说。
明府主母被害身亡,明松照惊得六神无主。幸好明汀兰出面力担重任,说服父亲瞒下真相,对外只说喜极生悲,暴病而亡。
明松照虽然吓得有些糊涂,但看那伤口一刀致命,干净利落,也猜到凶手多半出自萧萧门。他心中怪责明汀兰招惹祸祟,但夫人已然身死,无可挽回,那凶煞般的女门主却有可能再次登门。因此心中恐惧非常,连怨恨小女儿的心思也淡了。
明汀兰更是顶着冷脸日日陪侍在父亲身边,巧语抚慰。终究女儿是亲生的,瞧着这张乖巧喜人的小脸,时日一长,明松照就全然忘记了她的出格之处。
等到尘埃落定,明汀兰使唤着柳嬷嬷把关着的自得堂的丫鬟绞了舌头,以服侍夫人不周为由一个个地发卖出去。因此外界都只感慨明夫人命运不济,未能等到太子登基得封诰命的那一天。
连明晨曦都不知内情,更遑论明别枝,尽管后者觉得这事到处都透着诡异。
直到那日明夫人出殡,江寒月才揭开了谜底。原来起初去寻明夫人晦气的并不是萧萧门的女门主,而是江浸月在坊间找来的一个练家子。江寒月料定明夫人受了惊吓后必然会把火发在明汀兰身上,而明汀兰嫁入萧家无望,手上又握着萧流风这把利器,肯定会有所行动。
不出所料,被禁闭一事成了点燃明汀兰内心深处对明夫人恨意的最后一把火。
“蝉儿,我们结发一场,没必要一直这样僵持下去。”江寒月也觉得自己方才态度过于强硬,凑过去道,“这样罢,过些日子我陪你回竺州一趟。看望一下祖母,顺便祭拜岳母,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明别枝把一缕垂下来的鬓发撩到耳后,柔柔地瞧了他一眼,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你又怎么走得开身?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且不说陛下那边放不放,过年这样的大事你不在家怎么行?还有红轩,年后就临盆了,她肚子里怀的是我们的长子,你不在的话也不方便。”
江寒月原本就只是哄一哄妻子的意思,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倒觉得不大好意思。两人间的气氛难得出现了点缓和的迹象,江寒月也希望能抓住这个时机,于是道:“那要么趁着这些天还没下雪,你多带些人先往竺州去吧,我若是能抽出空来再去接你。红轩那边你不必担心,姨娘会帮忙照应。”
“真的?”明别枝又惊又喜,她万没想到江寒月说出这番话来。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江夫人那边岂能容得下这样放肆。
江寒月见她眼中欣喜的光渐渐散去,稍一思索便知道她的顾虑:“无妨,一切有我。”
一物降一物,江夫人纵然一统内院,但只要江相发话,她是从无辩驳的。而江相最是崇尚纯孝,明别枝独自回乡探望祖母,虽然于理不合,但于孝义上却堪可嘉奖。
明别枝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坐着车往朝云寺而去。她这些天噩梦连连,仅有一小半是因为明夫人的丧命,大半倒是担心明老太太年老体弱,等不及她回去。此番得了江寒月承诺,心神一松,在马车上不觉睡了过去,一直到山下才醒。
深秋的朝云寺风光绝胜,霜叶如火。雨后的晨风吹得落叶纷纷扬扬,晶莹的水珠随着红叶一道坠落,宛如一枚枚闪着光的红宝石。
明别枝难得逃脱了半溪阁那只锦绣牢笼,礼佛之后不愿就此离去。知客僧看出她眉宇间的犹疑,笑道:“敝寺虽小,但素斋还算出名。夫人不妨四处随喜一番,吃了中饭再走。”
“如此,叨扰长老了。”
碧砌目送着知客穿着僧袍的影子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笑嘻嘻地舔了舔嘴唇道:“托姑娘的福,今日还能吃上久负盛名的朝云寺斋菜。”
“你呀,就知道吃。”明别枝捏了把她的脸,“越来越圆了。”
青禾笑着走来,打开手上的提篮给明别枝看:“刚刚寺里的小和尚送过来几碟点心,说是刚在佛前供了撤下来的,特意拿给奶奶填填饥。”
明别枝看了眼,见里面不过是些寻常的糕饼,便摇了摇头。碧砌眼睛放光,巴巴地望着青禾,馋相毕露。
青禾见明别枝点点头,便把提篮给了碧砌,又道:“姐姐去里间找个避风的地方享用吧,本就是冷食,在受了凉可不了得。”
碧砌忙不迭地伸手取了块含在嘴里,一手提着篮子走得飞快,似乎生怕明别枝喊住她。
明别枝唇角含笑,心情不由愈发松快。她就喜欢碧砌这样的简单纯粹,尽管这是她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朝云寺的山道曲径通幽,细细碎碎的阳光穿过红叶,落在微微发黄的苔藓上。举目远望,只见层林尽染,天朗气清,薄绢也似的淡云在高阔的空中悠悠漂浮。
明别枝走了一程有点脚酸,看到前方的树丛间露出一角飞檐,笑着跑了几步。
“青禾,到前边的亭子里坐会儿吧!”
亭中一方小小的石质圆桌,又有几张石凳散布四周。寺中僧人大约时常来此清扫,因此纤尘不染。明别枝坐下来歇了会儿,笑着扭头招呼青禾。
“青禾,你站着做什么,这儿又没外人。”
一瞬间,笑容凝固,浓浓的苦涩浮上她婉媚的面颊。那双凤眸中流淌过惊诧,还有些许潜藏的欢喜。
“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