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不记得你的生辰,那是刻在心上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忘记?我是想忘也忘不掉啊。这次相遇,若是苍天要花费我余生的运气,那么我愿意,你会知道我如教徒般的虔诚。南云胡内心想到。她是我生命里的神明,我没有一天忘记她,我要把我得到过的关于她的恩惠全部都还给她。因为内疚,因为愤恨,因为不甘。
“原来是路过的啊,难怪看起来不懂这彩带游戏。”人群里有人说道。
“现在想好问我什么了么?”秦玉问道。
原来她说那些话只是想缓解提问者的紧张,还是那么善解人意,聪慧温柔。
佳节引路,得见美玉,机缘难再,千载一时,南云胡便忍耻相问。
“你会原谅伤——伤害过你的人么?”南云胡像是在斟酌字句,又像是在考虑是否需要问,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她说话因为过于紧张而显得有些结巴。
“不知道。”秦玉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她果然记得,这是她一生的伤痛,而自己又能靠什么来弥补?过去不能,现在仍旧不能。什么都没改变,什么也无法做到,终究是个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的人。南云胡眼中有一滴泪不受控制地划了出来,迅速坠落,像是在极力逃脱一个脆弱不堪的灵魂。
“那如果是误——会呢?如果——她一直在懊悔呢?”南云胡愣了一下,努力忍住眼睛里就要喷薄而出的泪水,可是仍旧产生了朦胧的雾气,让她一下子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一点一点地抬起仿若千斤重的手缓慢地放在自己的心口上,身子像是承受不了重量般也跟着颤抖,仿佛随时就会摔倒,不得不依靠旁边的金喜努力控制住身体的平衡,最后吸了一大口气又缓慢地出口,带出了一点像是哭泣的鼻音。
她的心如同等待凌迟,时间仿佛都已停止。
“会吧,我心软。”秦玉沉默了很久,出声道。
秦玉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艰难地到达了南云胡的耳朵,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终于喝到了泉水,使得她从死亡边缘活过来。
秦玉记得过去的伤痛,十年。哪怕结痂,却也未好,偶尔想起,仍是悲愤不已,耿耿于怀。
沉默。
南云胡凝眸,攥紧拳头,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鼓起勇气,再有一问。
“如果——你曾经——对一个人——很好,那时她——因为无知而——伤害了你。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有一天她满心真诚地前来见你,你会——见她么?你会——看她一眼么?”南云胡每句话说出来都有些停顿,她的大脑不停地寻找最佳的句子,最佳的表达方式,最佳的语气,体内积聚了很多力量无法挣脱,不断地大喘气才能把完整的句子说出来。她满眼真诚,眼睛里盛满了希冀的星河,在期待与绝望中随时都要崩溃。
再次沉默。
“如果是这样的话,会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秦玉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众人也没有喧闹,他们似乎意识到这氛围有些压抑。
良久,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远处传来了秦玉走动的声音,她就要出了屏风。
对于特别的人,人的五官总是特别敏锐,一举一动都十分在意,可以瞬间察觉出细微差别。就如同在人海浪潮中,可以一眼看到那个想见的人,因为曾经亲密无间。
南云胡疯狂后退,神情慌乱,像是屏风里出来的人是洪水猛兽,根本无力抵挡,只能落荒而逃。
过去见你是智穷辞屈,身心难免;今日见你,不过仍是逃之夭夭,抱头鼠窜。
金喜和远聆风紧跟着出去。
“要看新的表演。”
“弹琴的快出来啊!”
“谁不知道这是秦将军的女儿,猜得到又算什么,没得意思。”
“人家就要结婚啦,和晋家门当户对,永结秦晋之好,这次还能看到,你就知足吧。”
“不过是个路人,也不错啦。”
渐渐响起了乐器之声,人群又喧闹起来。
退到人群外面,南云胡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像是在人群里被挤压了太久,差点就要窒息。人群里杂乱的声音像海边的波浪那般一阵一阵地传入她的耳朵里来。
“下雪了!下雪了!”
“好的表演还没来得及看啊!”
“下雪才更浪漫啊!”
“是雪啊!”
人群又骚动起来。
天空中飘起了姿态各异、不时打着旋儿徐徐而下的雪花,如同无忧无虑的万千精灵荡着秋千般悠然自得地散落在大地上,四处奔跑传递着欢乐的声音,很快就为大地渲染出了一片洁白。
这是慵懒浓冬对即将到来的娇美新春的无限宠爱,是彼此推诚相见的厚礼,是诗、是画、是情真意切的表达。一片又一片自在飞舞的雪花向世人传递着生生不息的希望,告诉人们今日仍旧有梦可做、有朝一日星海可达。这是不忍离别的冬日最后高歌一曲想要余音绕梁的尾声,以此吸引众生的深情一望,瞬间凝结成花,霎时心意飘洒,就在洗涤世人灵魂之际,共同沐浴在这纯白的天下。
飞扬的雪花铺天盖地、迎面而来,广阔无边而又自由散漫。
诚心诚意地相信这是冬神信手拈来的妙笔生花,大笔一挥地肆意墨洒;又像是万千情人轻而柔和的绵言细语,丝丝缕缕,惹人怜惜。身在其中,穿帘入幕,沁人心脾,浪漫无比。随意飘摇的白色珠帘,在天地这块绝妙丝绸上真心实意地织出高冷冬神的千丝万连幸运花。这是自然的慷慨馈赠,只需张开怀抱仰面而接,笑脸相迎。
南云胡沉默着陷入一种忧郁。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如同江水奔腾不息,不能止住,只能任其流淌。她站在广阔无边的天地中,任凭冷风拂面,雪花扑脸。在这喧闹远去的寒夜里,心中之岸溃不成堤,似水之愁一泻千里。她只知道向前走,却也不知道走去哪里。有调皮的雪花看到呆板的南云胡,便选择落在她的眼睫毛上,以此来让她感受到冬雪的美丽。
金喜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拿出了雨伞遮雪,没有说话。远聆风亦静悄悄地跟在后面,有些迷惑。
好多雪花飞得太猛,直接冲到她的唇边,她正好有点渴,便吃了好几口雪花。雪花随意落,愿者入我口。
那漫天飘落的雪花接着疯狂地砸向她,像是要把她吞噬殆尽,随时被淹没。南云胡感觉自己陷入一个空洞迷茫的世界中,一时间身形恍惚、眼睛迷离,无法反应现实世界。内心混沌无知觉,失意狼狈像条狗。她如同喝醉了般,脚步踉跄走路不稳,身体散乱摇摆直到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继而崩溃大哭、声泪俱下。曾经那些肮脏不堪的言语啊,就像这些无法阻挡的雪花,无力还击,只能任凭它们恶意攻击,毫无立身之地。
她捂着心口匍匐在地上,身体不断抽搐,全身抖个不停。身体难受到难以抵挡精神上的伤痛,痛哭流涕中夹杂了一阵阵干呕,似乎要把五脏六腑给吐出来。从见到秦玉开始,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个时候土崩瓦解、全面崩溃。
南云胡从小就知道,欠了别人的情,要还。秦玉永远都不会知道,站在这里的人是自己。
那时候她弱小无力,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爱她,生活拮据、无人所有的时候,是秦玉给了她毫无保留的真心。尽管这真心并非永远,她却一直感激,并将这真心好好地收藏在心底,在生命里留下印记,偶起涟漪、清波兴起。
她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路人。是个曾经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说心里话、一起爱美的路人!
我是一个路人,对,路人。我终究是无以回报,就算是俗气的金钱也无法弥补当年友情错失的遗憾。从开始到现在,你我二人不过是天上地下,罢了,罢了。
我以为梨花书院就是全部,溪潋山庄就是天下,现在想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终究是个井底之蛙。真是可笑啊!从来没出过县城,更没见过富有天地、世间豪华的洛阳,我只是蒙昧无知,庆幸并不夜郎自大。我是坐井观天,却也并未裹足不前。我还可以生活得下去,更重要的是每晚都有万千星辰闪耀于天,胡乱想象着世界之涯。
我不断地欠着情,又不断地还着情,可是我还不清。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见你,我同情那个当初不知所措的自己,我可怜那个曾经十分努力的自己。我们终究是判若天渊,相去甚远,还要什么渺存的挂念。
没有人理解她的望而却步,更不明白她的无所适从。那是她的心中的光,害怕因为自己再受到一丝一毫的惊扰!
我知道这个世界危机四伏,恶意漫天;我也知道光明仍在,耀世千年。我更加知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想你不愿意记起过去,所以我也不会再提起。
往事亡矣,不过水中轻纹,微微波动而后了无痕迹;又如红泥燕爪,曲折而走,于多次覆盖踩踏中渐已湮灭。时间流动中,旧物已毁、前情不在,没有谁是谁永远的朋友,人生啊,哪里来的那些圆满?只能一再退避,不能重提。应是各有新欢,祝福永远。心有不甘又如何?烟消云散随风去。
秦玉的回答,似乎可以让南云胡那时受的责难释怀了。可是她好难过,她哭自己的委屈、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的退缩、哭自己的悲伤、哭自己的思念。她哭天地不仁、她哭万物薄情,她哭命运不公。她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嗓子干哑,哭到头生白发。她那孤独哭泣的身影实在可怜,实在令闻者流泪,听者伤心。一路走来,坎坎坷坷,万般伤心又能与何人说?
金喜把伞给她遮过去,矮下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南云胡,无比温柔地说道:“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南云胡感觉头上的雪停了,就抬起头看到挨过来的金喜,她发肿的眼睛和着晶莹的泪珠,一闪一闪的,明亮却又无神地望着远方说:“好。”
远聆风觉得南云胡的状态不太对,觉得似曾相识,十分熟悉,一时想不起来。犹疑间想要说她,可是看她那个样子却也有些心疼。而金喜一直没开口,也让他感觉诧异,要是以往的话,金喜早就开打了。
南云胡在雪地里哭了很久,在回去的路上,她开始发烧了。
话分两边,走出屏风的秦玉,看了看周围的人,那声音听得有些熟悉,却也不知道到底是否认识,天下之人何其多,哪有这么些个巧合,不可能是以前那个伤害自己的人,而自己对那样的人根本不抱任何期待的吧。
她又看了看那些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是很漂亮的。
“小姐,怎么了?”一个丫头问道。
“曾经有一个人说她做得花灯很漂亮,上元节要做给我看。”秦玉看着天空不断飘着的雪花,喃喃地说道。接着又看向面前的人群,再次寻着那说话的人,入眼处看到了一个歪七扭八的花灯。
梨花灯。
“后来呢?”丫头继续道。
“没有等到上元节,我就离开了,而花灯我也没看到。也许她做的花灯就跟此灯差不多吧。”秦玉顿了顿,回复道。
我以为她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她一样,我当时太天真了,她跟别人一样,一样嫉妒我,讨厌我。我的心疼,很疼。秦玉想到这里非常愤恨。
只可惜当初的信誓旦旦,抵不过一句真话,她嫉恨秦玉,以至于让自己负伤而走,对世界的认知不再只有善良一面,再也难以随意信任他人,也不会轻易对人吐露心声。付出真心的时候就会有被伤害的觉悟吧。那时候真是过于愚蠢,原来她可以那样对待自己,跟其他人一样,甚至更恶劣。对人心不设防,注定被伤吧。好在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也不会再影响自己什么,不过是不值得的人、无关紧要的人,可一旦想起还是会很难过。
有新的表演在继续,周围的人欢呼雀跃,十分热闹。